第六章(二)
小麦入了仓,麦草也堆成了垛。三夏农忙,马碎牛没少出力,整天累的人悃马乏的。现在好了,最紧张的时期过去了,可以安心睡上一个好觉了。
凌晨时分,马碎牛被巨大的高音喇叭声吵醒了。睁眼一看,窑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开门出去再看:满天的星星。心中十分气恼,暗骂道:“他大那个驴仔蛋,场打完了,就剩下交公粮了,还这麽早嚎叫,急着报丧啊!”
他走到院前的猪圈里,褪下裤子大便。正当他依据家庭传统、在矮墙的固定位置左摸右摸地寻找事先储备起来的擦屁股用的干土块时,却打了一个激灵,那只捏着土块的手就停在了空中。他侧耳细听原来今天高音喇叭里不是大队长在吆喝人早早下地,也不是催促各队再接再厉、抓紧龙口夺食的后续工作。喇叭里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听声音也就十几岁,这会儿正操着关中味极浓的普通话在高呼口号。说要“破四旧、立四新”,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还喊了一句“革命的红卫兵万岁”。最后一句却是“贫下中农们团结起来,打倒封建余孽吴道士、砸烂宣传封建迷信的药王洞”!口号声如雷贯耳,霎时间惊的马碎牛脑子里一片空白!缓过神后,心想:来了,来了!只是没想到来的这麽快,看来这文化大革命真的都“席卷”到这两县交界的穷乡僻壤了。
前天晚上村里召开社员大会,“狼剩饭”说接到公社通知,明天早上有十个红卫兵要来,是来帮助村上开展文化大革命的。这些红卫兵是由县上派到公社、公社再派到马跑泉的。红卫兵来了以后就住大队部,领头的叫魏大家。“狼剩饭”告诫说:红卫兵呆的时间不会长,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不要给他们制造麻烦,遇事退一步,要让这些“学生娃”安安宁宁地住到离开。
大多数社员累的只想睡觉,以为又像历次运动一样,下来几个吃派饭的干部,就没有人认真对待这个事。为了及早散会,干部社员都乱答应;倒是马碎牛听的十分认真。
马碎牛提起裤子后不想再回到窑里睡觉了,背着手在院子里转起了圈。
他想不起来昨天下午干啥去了,只记得秃子兴奋异常,说红卫兵已经进村了,“一色的黄军装,威风的很!”这会儿忽然就想到了吴道长,马碎牛笑了:马跑泉的文化大革命也只能拿他开刀了,除过他这个敬神的道士要再找个“封建余孽”还真难。忽然想到刚才红卫兵呼口号时说要砸烂药王洞,心中就是一惊;猛然间想起了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个午后,马碎牛百无聊赖,背着弓、插着箭信步来到药王洞门前。他觉得奇怪:大人们为什麽提着礼当揣着钱财到这里对着一个泥胎磕头呢?今天没事,玩伴们又不在身边,何不进去看看?
他迈步走进了大门。吴道长许是出诊去了,药王洞四门大开,静的出奇。马碎牛不屑于欣赏庭院里的花草苗木,看也不看那晾晒在青砖台阶上的各色中药;迈着大步径直走进了药王爷安坐的中间大窑洞。他抬头看见身披彩绘的孙思邈高高地端坐在一米多高的神台之上。只见他面容慈祥,略带笑容;二目炯炯有神,正盯着自己看。马碎牛疾若闪电地左闪右闪、腾挪跳跃,仍避不开他的目光,就觉希奇。引起马碎牛注意的是药王爷颌下那一尺多长的胡子,其形状简直就是吴道长那把“匕首胡子”的翻版。他手里卷着一本泥塑的书,两眼却追着马碎牛看。马碎牛避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看见神台上有一个大香炉,里边参差不齐地燃着些檀香。几股兰色轻烟袅袅上升,整个大殿宁静而肃穆。
马碎牛觉得这里宁静的有些诡异,就想走。未抬脚忽然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匆匆走了进来,她神色紧张目不斜视,无比敬畏地看了一眼神台上的药王爷,两腿一屈就跪在了蒲团上,毫不犹豫地开始磕头。她磕的虔诚、磕的认真,磕的缓慢、磕的一板一眼。繁复崇敬的仪式结束后,她伸手从神台下的香案上抽出一张黄毛纸,加磕了一个头,两手开始慢慢地折来折去。
马碎牛便觉奇怪,他不走了,反而走前两步,毫不顾忌地紧站在她的侧面认真观看。那妇女也不在意,只是专心作自己的事情。只见她嘴唇轻动,每折一次,展开后那张纸上就多出来一些小米般大小的彩色微粒,黄色最多,还有一些白色和灰色的。她越折越慢,纸上的微粒也越来越多。眼看纸包不住那些微粒时,这才小心翼翼包好,恭恭敬敬地又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匆匆走了。
马碎牛长长地“咦”了一声。他仰起脸对着神台上的药王爷说:“你还灵得很——真有药!”敬畏之心油然而生。他随手抽出一张黄毛纸刚打了个对折,疼得大叫一声连连甩手。说来也巧,偏偏那张纸上就有一根尖细的柴梗附着在背后、偏偏马碎牛又有些漫不经心,当时就在马碎牛手指上扎出了血。
自那以后,马碎牛虽然忙于“江湖琐事,”很少再进药王洞,但那个妇女求药的情景却使他终生难忘。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药王洞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神圣了起来,药王爷也幸运地成了马碎牛唯一承认的能显灵的神。他私下认为,这都是因为药王洞建在马跑泉这块风水宝地的缘故------
高音喇叭继续鼓噪。马碎牛的圈也越转越大。当他想到也许天一亮红卫兵就要砸烂药王洞时,顿时急的心焦。
“啥东西能打消红卫兵动手的冲动呢?”“书到用时方恨少!成天跟赵俊良在一块,咋他的瞎瞎主意就一点也没学下呢?去找赵俊良?”他随即摇了摇头,“不行。这怂夜里点灯看书、早上蒙头睡觉,这会儿正梦见周公呢!就是勉强把他叫醒,也粘的像胶锅一样。” 他走进窑洞左右一看,不觉眼前一亮,爬上凳子,伸手就拽下了八仙桌后中堂上贴着的马克思像。
这张马克思的标准像是他家的神祗——至少以前是他大马垛的神祗。一九五六年春天,马垛进了一趟县城,回来后就带着这张马克思的标准像。马垛说:咱马家出了一个这麽大的伟人,**的开山祖师,说啥都要敬上。临往中堂上贴的时候还端详片刻,笑嘻嘻地说:“虽说胡子和头发连成了圈圈,眼窝也深了些,但能让**敬重的人,那一定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就是给人敬的。”后来逢人便说。说的多了,有些一知半解的人就告诉他:那人不姓“马”,姓“马克思”。为此,马垛没少和人争论,他始终认为那是外姓人嫉妒他马家出了伟人。有一次和大队长“狼剩饭”争了起来。“狼剩饭”见说不服他,就有些生气,他以最后通牒的口气说:“马垛,你姓马,我也姓马。而且我还是个党员,是马克思的信徒,我能骗你?你看这世上你能信得过谁你就去问谁,以后再不要问我!” 马垛思来想去,就进了药王洞。吴道长说:“大队长说的对,这人是姓马克思,叫个卡尔。是个德国人,不是咱中国人。”马垛不解,说:“哪有三个字的姓?百家姓上最长的也就是两个字啊。再说也没有叫这怪名字的:马克思卡尔------”吴道长笑了,说:“不叫马克思卡尔。叫卡尔马克思。外国人是把姓放在后头的。”马垛再次印证了别人的正确以及自己可笑的谬误后灰溜溜地回了家,以后再也不提马家出过伟人了,但马克思的画像却依然贴在中堂的墙上,继续接受着马垛冷落的敬意。
想到这儿,马碎牛只是笑。他拿把剪刀铰去了天地空白,掂了一瓶浆糊,趁着天还没亮,估摸着吴道长和长生此刻也许正在那个坟地或沟道收集药引子呢,便趁机溜进了药王洞。
供台两侧的蜡烛快要燃尽了,窜动的火苗映的药王爷那张脸变颜变色,眼光也不柔和了,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正中香炉里的檀香却是大半截长,想是吴道长临出门时刚刚点燃的。马碎牛爬上神台,把背后涂满糨糊的马克思像严严地包在了药王爷的头上。闪身一看,自觉滑稽可笑:马克思胡子虽浓却短,药王爷却拖着一尺多长的胡子,包了半天,咋也包不严。马碎牛就笑嘻嘻地对药王爷说:“智者千虑,百密一疏。药王爷,对不起了,时代进步了,现在没人留长胡子了,我来替你刮脸。”说到刮脸,手中却没有剃刀。左右一看,伸手拔下香炉里正在燃烧的香头,耐着性子将药王爷的胡子一根根贴着下巴烫了下来,然后拿起胡子跳下了神台,回头说:“我先给你保管着,过些年我老了再给你把胡子粘上去。”恰在此时,被一个来药王洞玩耍的男孩看见了。那男孩一见他手里拿着药王爷的胡子,再抬头一看,药王爷变了模样,下巴上全是黑色斑点,顿时吓的失魂落魄、哇哇大叫:“碎牛把药王爷的胡子割了!碎牛把药王爷的胡子割了!”
马碎牛大急,压低声音瞪着眼,掐着脖子恶狠狠地说:“不要喊!再喊?再喊我把你蛋捋了!”
那男孩却似神经错乱了一般,仍不住口地歇斯底里地叫。马碎牛见吓不住他,又怕来人将自己堵在窑洞内,一脚踢翻那男孩,转身就跑了出去。
喊声追着马碎牛的背影迅速传遍了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