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五)

    柳净瓶感慨地说:“血统论再不敢搞下去了!再搞下去,人血就没有猪血高贵了。”
    赵俊良说:“友谊也成了奢侈品,再搞下去就荡然无存。”
    马碎牛余怒未消地说:“这狗日血统论就不是个好东西!整死了人居然找不到凶手,难道真的没天理了?”
    只有秃子不以为然,他惋惜地埋怨:“王串串这狗日的糟蹋东西。有本事带动全校黑五类献血,却不知道那东西能卖钱!”
    马碎牛张口就骂:“猪脑子,黑五类的血谁要?——俊良,这次游行我发现一件怪事:为啥以前支持血统论的人也来参加游行?”
    赵俊良嘴角一咧,说:“北京在昨天已经把血统论极端分子全抓了。说是中央文革领导的决定。你的大游行给了他们一个体面的台阶。”
    “他大那个驴仔蛋!”抬头看见怀庆来了,马碎牛问道:“咋了?”
    怀庆冷冰冰地说:“出大事了,石松杀了庞牛犊。”
    “啥?”马碎牛紧张的几乎喘不过起来。王串串的死相告无门,虽说游行轰轰烈烈、韩组长也当众承担责任,但结果却令人寒心。这件事已经整的他疲惫不堪,他实在不想再为死人出头了。“又死人了?”他问。
    “那天咱把石松抬回家后,庞牛犊很不满意。经常埋怨:‘马碎牛有啥权利管乙班的事?’大约心中不忿,他昨天带着人回家去抓石松。详情就不知道了,只听说两人拉扯间石松即将愈合的胳膊又断了。也是一时激愤,他抓起菜刀随手就砍在庞牛犊的脖子上,当时鲜血就飚的三尺高。”
    “现在啥情况?”
    “还能有啥情况?”怀庆气愤地说:“公安局把石松逮了。初步定性为阶级报复;听说要枪毙呢。”
    “狗屁阶级报复,就是个人恩怨。”
    赵俊良皱眉摇头,柳净瓶已经站不起来了。
    全国大动乱已势不可挡。渭城六中也乱了。
    文化课已经彻底从学校的日常安排中消失了。黑五类子女也许更敏感一些,约好了似的,一夜之间逃亡殆尽——连馍袋和铺盖都不要了。他们再也不需要在学校受歧视了,再也不需要承受家庭和学校两方面的羞辱了。他们回到了生育和养育自己的家乡,去领会另一种耻辱和痛苦——那是和家人一起领受的一种悲哀而又悲壮的耻辱。
    校园里到处都在传说着工作组要走的消息。这一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消息经过米教导主任的肯定后终于成为事实。钱校长也只是在教师会上轻描淡写地讲了几句,说是工作组已经圆满结束了在六中的工作,就要重返工作岗位了。
    还有人说,韩组长的意见,欢送仪式全免,不要举行任何形式的欢送会了。消息一经证实,学生们不干了。各班议论纷纷,工作组来六中都干了些啥吗?就是布置学习和批判——他们不来,学校也能这样干。再就是搞了个血统论,整的六中天昏地暗!清理了一大批黑五类学生,揭了人家家里的老底还害死了三条人命——杀人犯石松笃定难逃一死。虽然六中的黑五类子女在六七级甲班不懈的斗争中重新坐回座位,但那些惊弓之鸟在同类枉死后还是逃之夭夭了。即使工作组再有本事往脸上贴金,也难掩失败之实。难道这也算“圆满结束了在六中的工作”?至于鼓动郑浩然和他的“红红红”打人行凶、捎带着处分了以马碎牛为首的几个班干部,倒显得微不足道。
    韩组长在全体师生大会上轻描淡写地做了一番自我批评,说前一阶段的工作有一定的偏差,但同学们还是愤愤不平。
    学生们的不满情绪已趋饱和,尤其以六七级甲班为甚。
    赵俊良说:“六中就怪,北京是学生左倾,工作组压制学生,结果让学生给赶走了。咱这儿是工作组左倾,搞了个血统论,倒是学生没闹起事来——也就是搞了个辩论会、贴了几张大字报——连个下文都没有。唉,这难道就是农村中学造反的现状吗?”
    “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俊良,决不能就这样让工作组走了,他们得给咱说个啥。”马碎牛对赵俊良说。
    赵俊良正自烦恼,说:“说个啥?刘强和派出所都把他们没办法,游行示威也只是让他们难堪,连个下文都没有。你总不能困着他们不让走吧?就算你把他们留下了又能咋?你连饭都管不起!能批判他们吗?你也无权给他们定罪吧?让他们走吧,我看把他们讽刺一下算了。”
    “咋讽刺?”马碎牛问。
    “送他们一付对联。”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在工作组的大门上贴出了一付白纸对联。在农村是死了人才贴白联的。上联写着“你们为啥来?来后都干了啥事?”下联是“你们为啥走?走时是怎样心情?”横批是“扪心自问”。
    学生们拥到跟前,放大声音指指戳戳地朗读。三虎毫不忌讳地说,这一定是赵俊良的手笔:虽通俗却不失深刻。毛始波不同意,说赵俊良不会失准到在对联里写大白话,也不会写出这样毫无平仄可言、对仗不工的所谓对联——这只能是马碎牛的杰作。一时议论纷纷,争的面红耳赤。
    工作组成员也看到了这付对联。他们自认是无神论者,根本就不会在意什么红联、白联。他们只求速走,更不愿惹起事端。韩组长只是默默地看了它一眼就不再理会。然后匆匆整理行装,在几百学生不满的目光中、在三个校领导虚情假意的护送下登上了返城的吉普车。
    工作组刚离开,赵俊良就找不到马碎牛了。他奇怪地问:“见到马碎牛了吗?”
    柳净瓶说:“看见了。和秃子去了乙班。”
    赵俊良猜想他俩去找明明和怀庆了,也没在意。拿出一本“**选集甲种本”认真起来。
    三虎急匆匆走进教室,看到赵俊良就喊:“赵俊良,马碎牛带着七八个人满学校追打‘红红红’成员呢!挨打的人鬼哭狼嚎;你看咋办?”
    赵俊良只是微微一笑。柳净瓶闻言惊惧不安------
    “马碎牛窝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只怪‘红红红’时运不济。”
    三虎见赵俊良毫不在意,顿时急了,加大声音说:“你还是去看看吧!马碎牛打人都打疯了!谁都劝不住。还有那个谢凯,动起手来快如闪电;也不知道咋弄的,只一下人就倒了,倒在地上的人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爷呀,这还是教书育人的学校麽?”
    赵俊良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看了柳净瓶一眼,匆匆出去了。
    学校里剩下的都是些有理气长的红五类了,他们把自己的猎物定格在学校领导和观点不同的同类身上。揪斗走资派和学生之间的“窝里反”已成眉睫之势。
    就在这箭上弦、刀出鞘的关键时刻。一场谁也无法抗拒的事件让这个农村中学顷刻间空无一人——一年一度的夏收开始了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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