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四)

    第二天早自习时班上就悄悄传开了,说张富生就是工作组的奸细,马碎牛为此在昨天晚上把他痛打了一顿。人们就转头去看张富生和马碎牛,马碎牛气势汹汹的样子对谁都没好脸,而张富生却是十分平静地低头看书。
    三虎懒散地走过来问马碎牛:“早起上厕所,我听乙班两个怂说,你从工作组办公室跟着那狗怂出来后,把他打了一顿?”说到“那狗怂”三个字时,用嘴朝张富生努了努。
    马碎牛故意放大了声说:“打了。我专打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专打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专打那些害人的东西!我专打那些出卖朋友的东西!我专打那些巴结权贵的东西!”全班都听到了他的话,人人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秃子高叫:“打的好!这号东西就该打!——咋没叫上我?”于是,各种冷讽热嘲就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学生的败类!”
    “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出卖灵魂的娼妓!”
    有个学生突发奇想,骂了一句:“黑五类的败类!”众人侧目。
    张富生实在没办法呆下去了。他去上厕所,厕所门上写着“狗与败类不得入内”;等他从厕所回来,书和本子就扔了一地。他摘下馍袋准备吃饭,里边却装着两个半截砖,馍就不知了去向。他前脚走出宿舍,后脚就被人把铺盖扔到了外边。
    张富生逃了。逃回了石羊庙村。
    马碎牛一路打着饱嗝,一边调侃赵俊良,一边骂着张富生。赵俊良不理他,只是不慌不忙地随他去教室。两人来得早,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教室里有人大声喊叫:“妈呀,死人了!是王串串!王串串死了!”
    赵俊良十分吃惊,脚下稍一迟疑,马碎牛早已冲进教室。赵俊良拨开人群往里看,只见王串串紧紧抓着一块抹布,微微张口,躺在地上已经僵硬了。再看教室,所有的桌椅板凳全部擦的起明发亮。
    负责值日的毛始波是第一个发现王串串死在教室的。面对死尸他只有恐惧,软塌塌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紧张的张不开口。
    马碎牛毫不犹豫,两手托起王串串跑步去了医务室。刚出教室门就碰见秃子和柳净瓶。两人见状,惊吓不轻。
    刘强也吓了一跳。也许是很久没有接触过死尸了,他拿着听诊器的手微微颤抖。他稍事检查就下了结论:“早都死了。”
    马碎牛难以置信。问道:“昨天还好好地,今天早上咋就死了?”
    刘强说:“手上的伤口感染了,高烧致死。”
    “高烧还能烧死人?”
    “可能都烧了几天了。——你们就没发现?”
    马碎牛说:“就没人留意他。”
    赵俊良说:“昨晚上他没回宿舍,我以为他回家了。”
    秃子扒着门框胆怯地说:“我昨晚上见他了。他手烂了,指头肿的像红萝卜。我问他去哪儿,他面红耳赤像喝醉了,说话胡打乌拉,就这样一路摇摇晃晃去了教室。”
    刘强缠着听诊器惋惜地说:“可惜,好好一个小伙子就这样完了。”
    马碎牛转身就走,把站在旁边的赵俊良撞了一个趔趄。他脚下有风、浑身带气,走近工作组办公室,一脚蹬开房门,对着一干工作组成员大声咆哮:“你们把人逼死了!知道不?”
    韩组长和他的组员正在开会。随着一声巨响,办公室大门四分五裂。事发突然、猝不及防,人人都惊散了魂魄、个个都吓得面容失色。门前一黑,马碎牛旋风一样冲进来更让人肝胆俱丧!谁都没有听明白马碎牛在喊叫什么,一个个泥塑木雕、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马碎牛急了,抓起韩组长的茶杯狠命砸向办公桌,声嘶力竭地叫道:“还不明白?王串串让你们的血统论逼死了!”
    呼呼气喘的赵俊良急忙补充说:“尸首就在医务室呢!”
    韩组长变颜变色,一言不发冲出办公室,快步去了医务室。
    马碎牛尚觉不解气,把工作组办公室所有的桌椅板凳全都蹬倒了。
    马碎牛带着赵俊良去找刘强,希望他在出具王串串的尸检报告时能够明言死于血统论,并注明凶手是工作组方副组长。刘强断然拒绝。“你把我当法官了?医生下诊断书只能针对病情,实事求是、有一说一,不能体察前因后果、更不能靠推理想象。虽然我也认为他的死与血统论有关,但我的诊断书只能是‘死于感染’。”马碎牛不服,继续强辩,逼着刘强按他的意思下诊断。刘强骂他自以为是、狗屁不通,赵俊良也觉得他不明事理、太过武断。争论的久了,刘强没了耐心,摇着头把他赶走了。
    马碎牛二次找到韩组长,质问他:“工作组推行的血统论把人害死了,你们应该公开检查并承担责任。尸首还在医务室呢,咋处理,你得说话。”
    韩组长沉痛地说:“这娃死的可怜。双照派出所来人了,拍照取证也结束了。他们也征求了刘强的意见,确定死因是感染。我即使心里再难过,也不能让工作组为细菌承担责任。至于尸首,通知他家来人处理吧。”
    马碎牛怒道:“如果不是你们那个姓方的混蛋搞什么血统论,王串串能死吗?”
    赵俊良也觉得韩组长说话欠妥。他质问道:“韩组长,你说话太过冷酷。‘不能让工作组为细菌承担责任?’按你的理论,蒋介石也不用为杀死红军的枪炮子弹承担责任了?作为派驻六中的工作组组长,你不觉得你的回答过于冷漠吗?”
    “啥冷漠?是没有人性!”马碎牛骂道。
    韩组长赶忙道歉:“刚才那句话是欠妥;我道歉。但血统论是对是错,上下都没有结论。老方让个别学生站到后边听课的方式确实值得商榷,但不是很快就纠正了吗?至于割破手指,实在是冲动行为,没必要。”
    马碎牛咄咄逼人地问:“那你不管?”
    韩组长回答的十分平静:“你希望我做啥?”
    马碎牛又马不停蹄找到双照派出所。见了所长就激愤地细陈王串串死前发生的一幕幕迫害黑五类子女的事件。他还着重讲了王串串割手指的前因后果以及方副组长对此公开给与的肯定。马碎牛说的口干舌燥,那位年近四十岁的所长也听得十分认真。但听完之后他却苦笑道:“你想让我干啥?把工作组撵走?把方副组长逮了?你能确定谁是杀害王串串的凶手?凭你几句话我就行动?——你把事想的太简单了!我们民警办案是要以事实为依据的,特别是人命案。割破手指纯属个人行为,没人逼他;你让我办谁?回去问刘强吧,他的诊断是处理此案的唯一依据。”
    “我就不相信这世界没有天理!”四处碰壁之后,马碎牛把目光转向学生。他上下联络、积极准备,鼓动上百人,在王串串死后的第二天抬着尸首发起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
    刘强不同意马碎牛把王串串的尸首抬出医务室。他说:“人命关天。没有正式结论前,天王老子也不能把尸首抬出这个门!”
    马碎牛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这尸首还是我抱进来的!”
    刘强说:“那也不行!你把贼娃子逮到派出所,转个身你要领走,行不?”
    马碎牛恼怒已极,耐心也丧失殆尽。自血统论推行以来他多次受挫,那胸中早憋满了怨愤。刘强阻挡他抬尸游行,这便把全部怨气发在他的身上。
    “绑了!”他毫不犹豫下达命令。秃子和怀庆事先有备。马碎牛一声令下,二人更不迟疑,掏出一团麻绳扑了上去。有三虎搭手更加快捷,三个人手脚麻利地把刘强绑成了毛线疙瘩。奇怪的是,刘强十分平静,不但不反抗,他还背着双手任由秃子缠裹。秃子有些慌乱,力度忽大忽小。刘强就皱起眉头斥责秃子下手太重:“我又不是方副组长!意思到了就行了麽。”
    马碎牛在诸多同情王串串的同学帮助下很快将放置王串串尸首的病床抬到了医务室外。此时的马碎牛模仿办理红白喜事的执事,有条不紊地调整队伍。他吩咐高举招魂幡的赵俊良和明明站在队伍的前列,俩人就举起沾满了白纸条索的长竹竿站到最前头。马碎牛让三虎和毛始波站在招魂幡后,听他的口令行动。三虎手里提着一把二胡,毛始波却左手执锤、右手拿着以前李蛋蛋吃饭的家具——退休的铜铃。高举挽联的柳净瓶、贾佳佳和六七级甲班几位女生紧随其后。
    马碎牛前后检查,确认无误后大喝一声“起灵!”三虎和毛始波就奏起了哀乐。白花花的招魂幡和挽联举了起来。马碎牛伙同秃子、怀庆和苟矫时扛起病床,一支呜哇怪叫的游行队伍缓慢出发了。
    全校师生倾巢出动!人们站在路边默默观看,面容严肃、气氛压抑。——不管他是否支持或者反对血统论,此刻也不得不肃穆对待。一些女生流眼泪了,掏出手帕捂在脸上擦拭不已。一些男生怒气难平,随即加入到游行队伍里去。也有人追着看对联,欣赏赵俊良和苟矫时的杰作——想不到在王串串的不幸中,六七级甲班表现出空前的团结。左侧对联写着:“痴心人忠诚偏致死,冤死鬼叛逆难求生。”右侧对联写着:“冤无可诉,繁星如雨天垂泪;死不瞑目,山摇水动地呜咽。”
    游行队伍在校内缓慢转了三圈。除过二胡哀婉的曲调和铜铃清脆的节奏,这支游行队伍始终沉默不语。谢凯带着人加入到游行队伍中来了,不由分说换下了早已汗流浃背抬尸首的人。张闻、魏子美加入进来了,换下了举着招魂幡的赵俊良和明明。而柳净瓶和贾佳佳已经被水平和倪凝露换过两次了。
    被沉默压抑的情绪像即将爆发的火山。马碎牛觉得火候到了,指挥着游行队伍堵住了工作组办公室的门口。躺着王串串尸首的病床半截在门里、半截在门外。马碎牛揭开王串串的遮面布,黑着脸对韩组长说:“你们每个人都把这娃看两眼,让人觉得你们还多少有些人性。”他揭开王串串身上的被单,托起右手,展露着三个黑烂肿胀的指头说:“他的死只怪这三根指头。你们只要对着尸首说一句他的死跟你们没有关系,我即刻把人抬走。”
    秃子气愤地喊道:“让他们给王串串磕头!”
    室外响起了愤怒的呼应声:“下跪!”、“磕头!”
    有人还喊了一句:“打死这几个狗日的!”
    马碎牛喊了一声:“都悄着,这儿有领导呢,听韩组长作表态发言。”
    韩组长难以措辞。按说负有责任的人是方副组长,与他这个迟来的组长毫无关系。但作为六中工作组的最高负责人,他又无法推卸责任。办公室外站着上百学生,虽然静悄悄的,但这种无声的压力让人窒息。而马碎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也让他左右为难。一言不发不行,但回答有误——谁也无法保证让每一个人满意——即使是微不足道的错误,也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恶劣影响,甚至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后果。
    学生很快就没有耐心了,也许他们是误会了。不知是谁带头呼喊起口号来了。
    “严惩杀人凶手!”
    “工作组必须公开道歉!”
    “血债要用血来偿!”
    “血统论杀人不见血!”
    窗玻璃稀里哗啦全被砸烂了,还有人往里丢砖头。秃子和三虎端来了一脸盆的驴粪蛋儿,立逼着毛始波一块儿往里扔。那驴粪蛋儿圆圆的,丢进办公室就四分五裂,随即就飘荡出牲口的粪便味儿。
    秃子边扔边骂:“王八蛋,敢欺负我们六七级甲班的人,寻死呢!”
    三虎也不甘寂寞,扬声骂道:“今天是驴粪蛋儿,明天就是米田共!”
    韩组长意识到不能再犹豫了。他示意有话说。马碎牛单手一举,顿时鸦雀无声。
    韩组长缓缓盖上了王串串的遮面布也把王串串的胳膊轻轻放进了被单里。他动情地说:“这娃死得冤枉。”一言未了,外边就有了哭声。韩组长长叹一声,无限惋惜地说:“他的死和我们工作组有直接责任。我将把这件事向上级汇报,也会原原本本把同学们的意见向有关领导转达。事情发生了,作为派驻六中工作组组长,由我来承担全部责任。”
    马碎牛看他一眼,说:“这责任你承担不了。我们知道王串串的死与你个人无关,只是胸中这口恶气难以平息。但你不能置身事外、你得说话!说一句能暖人心的话。”
    韩组长说:“这样吧,先把人抬回医务室。后边的事由我出面联系。如果派出所有了正式结论,我通知他家收尸。”
    马碎牛左看右瞅,确信韩组长发自真心,这才挥挥手,让人把王串串抬到了外头。
    这件事终归还是不了了之。尽管六中各班都追随马碎牛控诉工作组,写出了铺天盖地的泄愤文章;尽管有人趁着黑夜向工作组办公室丢砖头乱砸一气,致使他们当晚不得不睡在校领导临时安排的办公室,但无论是工作组成员还是校领导,却都能泰然处之。人人心明如镜:谁都没有能力改变王串串的死亡结论。
    “死于感染。”仅此而已。
    王串串死了,像寒冬落下的一片树叶。他那善于以另类手段驱使长工的父亲垂泪不已,轻手轻脚把他抱上架子车一言不发拉走了。
    马碎牛名声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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