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三)
晚饭后,在三虎扯着板胡拙劣的伴奏下马碎牛唱了一段“斩秦英”,随后就拉着赵俊良出了宿舍。两人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操场溜达,却直接去了教室。
教室里黑着灯,柳净瓶一个人在教室里静静地坐着。看到他们两人有些意外,随口问道:“你俩咋来教室了?只要不上晚自习,你俩是从不到教室的。”
马碎牛说:“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你跑来干啥来了?”
柳净瓶说:“我得想想今天干的这件事——还有背的这个处分值不值?”
“值!”马碎牛说:“有啥不值的?至少我把姓方的打了,却没有被开除;至少韩组长当众宣布不让黑五类子女站到后边了;也算我为朋友办了件好事。至少方副组长在全体师生大会上承认错误卷铺盖走人了,也算快事!”
赵俊良说:“还有一样你没说,至少让我们看到在如何对待黑五类子女的问题上工作组内部意见不统一;这更是幸事!”
马碎牛充满疑问:“你咋知道?”
“黑五类子女不是坐下了吗?另外,你只要想一想这次处分如果是由方副组长决定会是什么结果,你就明白了。”
马碎牛说:“你俩我说不准,但我肯定要被那狗日的开除了。”
“这就对了。”赵俊良说:“从轻处分你,肯定不是方副组长的意思。而同意黑五类子女坐下听课,就更是与方副组长以前的决定背道而驰。——只要韩组长不走,以后就有好戏看了。”
马碎牛感慨地说:“我到今天都不明白:为啥方副组长在斗批改的问题上和咱们意见一致,到了实际操作时却和咱格格不入?”
“这就叫认识跟不上形势。”赵俊良解释说。
“是谁的认识没跟上形势?”马碎牛问。
“不知道。”赵俊良也有些困惑地说:“也许我们和方副组长的认识都没有跟上形势的发展。”
“又开始玩深沉了。”马碎牛有些不满。
柳净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马碎牛说:“碎牛,我看你的处分背的可能有些不值。你那朋友张富生可能有问题。我刚才看见他踅到工作组办公室去了;鬼鬼祟祟的,临进门还左右看一下,怕人知道。”
“胡说!富生就不是那种人。”马碎牛根本不相信张富生就是他切齿痛恨的告密者,他说:“闹这场事为了谁?还不是为他、为他们这些黑五类?养个狗还知道报恩呢,一个堂堂的中学生咋能不懂道理?”
柳净瓶见马碎牛生气了,委婉地说:“也许他没问题,但我确实没看错,他进了工作组办公室——现在大概还在里边。”
赵俊良的心思好像不在这里,他一边听着两人对话,一边看着窗外。
天快黑了,高大茂盛的柏树上落满了归巢的麻雀,成百上千只唧唧喳喳地叫成一片,邻里之间那欢快急促的的争吵声让人心烦。修剪规整的冬青呆板地剃了平头,静静地拥挤在青砖围拢的圈子内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应该为它们高兴还是为它们难过。远远地,只能看见悠闲来去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边走边说边笑。整个学校呈现出一幅静谧、安详的画卷。
“俊良,又发瓷呢?你说张富生会不会是工作组的密探?”
“你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赵俊良头也不回地说。
“人一天有三昏九迷十二糊涂。”马碎牛自嘲一句站了起来,他对柳净瓶说:“你等着,我去落实,看咱俩谁说的对。”
赵俊良猛然意识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让他又去闯工作组的办公室了,脑子一转,觉得只有一个补救办法。急忙喊:“等我一下,咱俩一块去。”
远处的人影已经渐渐模糊了。赵俊良估计不走到跟前,是不会有人认出他俩的。这就大大方方地向工作组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已经亮起了昏黄而又暗淡的灯光,远远看去,在米字形纸条的干扰下什么也看不见。两人绕到办公室后面,越过了一米高的冬青,爬在了窗台下脸贴着玻璃往里看。
董远坐在桌子前,表情严肃,手里拿着个钢笔正在做记录。张富生两脚并拢,两臂下垂贴着大腿,规规矩矩地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董远快速地写着,过了一会儿,他停下了笔,抬头问道:“还有呢?”
张富生说:“其他没有了。”
董远一边拧着笔帽一边说:“你可以走了。”
张富生站着没动。
董远又说了一遍:“你可以走了。”
张富生还是没动。
董远望着他,有些意外地问:“还有啥事?”
张富生嗫嚅道:“我给工作组说了这么多班上的事,还担着被同学发现的风险,就是为了一个目的,我想和大家一样。你明天就离开六中了,能不能在你走之前宣布把我从黑五类子女里解放了?”
马碎牛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他气的乱抖。赵俊良吓了一跳,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防止他冲动坏事。
董远说:“不行。‘黑五类子女’,这是你与生俱来的身份,这和你大的富农是一回事,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劝你不要在这件事上有太多的思想负担,只要你心里明白,我们工作组没把你当外人看就行了。我虽然明天就走了,但我把你的情况已经汇报给韩组长了,以后有啥事你可以直接向他汇报。”
“我还是不想当黑五类子女。”
董远有些不耐烦了:“你咋还是不明白?我今天宣布你不是黑五类子女、是反戈一击的革命同学,所有的人就都知道你是替工作组办事的了,你这学还上不上?你在班里还咋样呆?你放心回去吧,等运动一结束——我估计最长一年——在你毕业前我亲自来为你平反。”
“那好,我记得你的话。”张富生鞠躬后出去了。
马碎牛突然挣脱了赵俊良双手,一路飞跑,急速绕到办公室前面,他要抓住张富生这个混蛋。等他绕到前边时,张富生已经向另一个方向走远了,只能勉强看到背影。马碎牛撒腿追了上去,刚拐过办公室墙角就到了张富生身后。他借着跑动的力量,两手向前一推,把个毫无防备的张富生推倒在地,啪地一声,清脆响亮地跌了个狗吃屎。马碎牛一个虎跳骑在了他的背上,一手掐着脖子向下压着,另一只手就雨点般地捶了下去。一边打一边骂:“打死你个奸贼!打死你个‘奉承东’!打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打死你个工作组的狗腿子!”还要接着骂,赵俊良追了上来,也不只是哪儿来的力气,他一把就提起了马碎牛。张富生趁机站起来跑了。赵俊良说:“不要打。上午才背了个处分,下午你就打人,工作组知道了,啥理由都没用,这次一定会开除你的!”
马碎牛说:“开除就开除!我就没打人,我打的是猪、是狗、是畜生!是混蛋!他妈的劈,我恨不得把他狗日打死!整个这场事都是因他而起,他却瞎良心出卖大家;我真是瞎了眼——”
赵俊良把他拉到教室。柳净瓶只看了一眼就全明白了。赵俊良说:“净瓶,你把碎牛看住,我得赶紧去找张富生。不能让他再去告一状,那会害死碎牛的。”
马碎牛大叫起来:“不要去求那狗东西!大不了我不念书了!我现在就回宿舍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省得叫那些狗日的又是研究、又是处分地恶心人!”
赵俊良不理他,快步走了。他沿着张富生逃走的路线飞快地追了下去,他希望自己行动的还不算晚。但他左看右看,却并没有看到张富生的人影。“他能去哪儿呢?”赵俊良想,“这条小路是与工作组办公室和校领导办公室背道而驰的,也许他又从别的路上绕了回去?”赵俊良惊出一身冷汗!要是张富生二次进了工作组办公室,马碎牛就彻底完了。赵俊良不顾一切往回跑,他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能在张富生跨进工作组门口之前拦住他,给他赔礼道歉,让他原谅马碎牛的莽撞。
“如果他不答应怎么办呢?”
“豁出去了!先把他拉到一边再说。”
“如果他已经进了工作组办公室的门怎么办?”赵俊良思来想去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不是他没办法,而是他自知那些办法马碎牛是不会答应也不愿配合的。
“不管它!只要张富生进了工作组的门我就跑回教室,伙同柳净瓶逼着马碎牛撒谎,就说没打他。我们三个人一直在教室说话,就没有走出去。两个乙班的同学虽然看到了,但估计他们不会出来做证。”
工作组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董远伏在办公桌上看报纸,一副悠闲神态。房间里没有张富生。赵俊良就远远地躲了起来,留意着两端来往的人。
半个小时以后他回到教室。
马碎牛和柳净瓶还在教室里等他。一见面马碎牛就问:“咋这么长时间?”
柳净瓶也问:“咋回事?”
赵俊良看了看他俩,说:“他没去告你。”
“他会告的。这种小人我比你看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