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五)

    赵俊良坐在教室想心事。柳净瓶进来了,神秘地说:“张闻和魏子美联名贴出了一张大字报,点名道姓地批评工作组在六中推行血统论是极端错误的、是不符合唯物辩证法的、是反马列、反**思想的。内容我看过了,无非是辩论台上发言的翻版。只是在最后上纲上线,要求工作组立即停止这种错误的做法,向所谓黑五类子女平反、向全校革命师生道歉。”赵俊良拍案而起,惊喜地叫道:“真的?”得到确认后立刻去了文化墙。
    马碎牛把石松抬回家后疲惫不堪,刚进校门就遇到了赵俊良。赵俊良迫不及待地把张闻、魏子美联名张贴的大字报内容告诉了他。赵俊良兴奋地说:“水平也贴出了反对工作组的大字报。比起张闻大字报的内容更加激烈。她甚至要求工作组立即撤离六中,还六中正常的文革环境。”马碎牛受到鼓舞,连声叫好。但他却说:“既然他们走到了前头,咱就不贴大字报了。我要直接去问方副组长:‘红红红’行凶打人,他管还是不管?”赵俊良点头称是,他也觉得打人这股风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两人就去了工作组办公室。
    方副组长正在和两个工作组成员说话。马碎牛闯进门后张口就问:“你这会儿不聋了吧?我问你个问题:打人犯法不?我只要你一句话。”方副组长冷静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谁把你打了?”马碎牛说:“郑浩然带着十几个人打遍了全校的黑五类,你不知道?”方副组长异常严峻地说:“任何政治运动的初始阶段都难免有过激行动,这很正常。随着运动正常开展,动手的事会越来越少的;这是规律。”“那你不管?”马碎牛问。方副组长冷峻极了,他正告马碎牛:“不要干涉红五类的革命行动!否则,就是给运动泼冷水,就有可能扼杀六中的文化大革命!这个责任是你承担不起的。”马碎牛说:“那你就是不管了?好,我也是红五类,我也手痒。只要我看谁不顺眼,我就打!”说完,转身就走。赵俊良急忙跟了出去。
    两人刚进教室,柳净瓶就余惊未消地说:“郑浩然那伙人越来越疯狂了。他们随意进出每一个班,抓住那些黑五类子女就打,皮带满天飞,还逼着人家下跪。就你送石松这一个多钟头,他们已经打遍全校每一个班了。”她还用下巴指着张富生说:“你那个朋友挨打最重。”
    马碎牛这才明白,怎么刚进门时看到张富生趴在课桌上颤抖。
    他问:“为啥单单把他打得最重?”
    柳净瓶说:“有人告发他贴到宣传墙上的血书是假的,不是他的血,是‘借用’人家王串串的鲜血。”
    “谁告发的?”
    柳净瓶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王串串。因为王串串也挨打不轻。郑浩然宣布:王串串以鲜血为诱饵,拉拢黑五类子女结成反动联盟,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据此认定,他在辩论台上的表现全都是蒙骗革命群众的卑劣手段,统统推翻。其内心潜藏着极大的反革命阴谋:串联黑五类、企图报复。郑浩然还扬言,下一节课如果看不到张富生的血书,就帮助他写。”
    马碎牛颇有责备意味地问“你咋不管?”
    柳净瓶气愤地说:“教室里的人都去看张闻的大字报了,你和赵俊良又不在,‘红红红’人多,我就到不了跟前,喊叫几声也没人理。”
    “其他人咋也不管?”
    “不是不管,是郑浩然动作太快。班上仅有的七八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打完了。另外,另外,”柳净瓶嗫嚅道:“那疯狂的气势把人也镇住了。”
    “山中没老虎、猴子称霸王。”马碎牛对着张富生大声喊:“你个蠢货!真是你大的儿子!要么不写、要么真写,搞那没名堂的事干啥?还害了你的难兄难弟。”
    张富生嗫嚅道: “我下不去手。”
    马碎牛还要接着问话,一个工作组成员突然走了进来,教室里霎时间一片寂静。
    人人都见过他。开全校大会时他就站在方副组长旁边,辩论血统论时他也站在台下,亦步亦趋、颇为亲密。马碎牛认出来了,刚才和方副组长说话的两个人中就有他。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中等个儿;秘书不像秘书、保镖不像保镖,两只眼睛总透着瞧不起人的目光。
    踏上讲台后,他威严地扫视全班学生,格外严肃地介绍说:“我姓董,叫董远。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看到同学们惊异的目光,他说:“蒋建国因为不满工作组对个别犯错误学生的处分决定已经被暂停工作了,现在正在教师会上作深刻检查。凡是批判‘海瑞罢官’和‘三家村札记’不积极的、凡是在清理黑五类子女的斗争中不听从工作组指示擅自做主的,都将被扫入文化大革命的垃圾堆!你们班是六中最大的问题班,阻碍运动发展的盖子至今没有揭开。所以——我来了。”他讽刺地一笑,傲然扫了一眼坐在下面的学生,拿出一张纸说:“下面我宣布:马碎牛、赵俊良,以及以前工作组点名的五个黑五类子女即刻站到教室后边去!”
    威严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回荡,继而一片死寂。同学们大张着口、睁大着眼,难以理解又无法接受地看着他,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马碎牛可是方副组长钦点的班长,回声犹在,怎么就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大家在董远脸上寻找答案,希望他能给同学们一个答复。
    但他什么也没说。
    赵俊良也什么都不说。他平静地收拾自己的课本,把它们一件件往书包里装。
    以前宣布过的五个黑五类子女已经陆陆续续站起来了。
    马碎牛两手一拍桌沿站起身来,大吼一声:“都坐下!”吓得那些黑五类子女急忙坐下。他以空前的愤怒张口就骂:“你是个垂子!会教书不?你说你是班主任你就是了?那我还说我是校长呢!瓜嘴一张你就给自己封了个官,你算那一级领导?让我站到后头?那我还说让你站到厕所去呢!你去不去?你大那个驴仔蛋,方副组长的跟班马弁奴下之奴,你狗日给我当学生都不够格!”
    赵俊良背上书包,冷笑一声说:“碎牛,不要骂了。这些人听不懂人话。还是撩乱着到市教育局反映六中混乱的情况吧!我就不相信正组长也是个糊涂虫!”
    董远怒容满面。对于马碎牛当众辱骂他也觉意外,先是一惊,接着就怒不可遏地喊道:“住嘴!少教没养的东西,你眼里还有没有工作组?”
    “工作组?工作组是个垂子!”马碎牛毫不畏惧地骂道。
    董远愤怒之极!“同学们,把辱骂工作组成员、不服从工作组领导的反革命份子马碎牛押到教室后面!”看到班上人人紧张,学生们只是左顾右盼,坐在椅子上没一个人动弹,他就点了名:“吴顺,你是体育委员,点几个身强力壮的同学,把他押到后边去!”
    吴顺摆出疲乏之像,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是体育委员。身强力壮的同学都是他的朋友,我打不过。”班上就有人咧着嘴笑出了声。董远又气又怒,再一看,全班学生没有一个响应,而且都有看热闹的嫌疑,脸上更挂不住了,吼了一声:“还反了你了!”说着话大踏步走了过来,对马碎牛吼道:“叫你骂人!”“啪”地一声脆响,扇了马碎牛一个响亮的耳光。
    马碎牛不躲不闪,硬生生地让他打在了脸上。
    班上的同学全都吓呆了,秃子却觉得是马碎牛故意让他打上的,否则,他根本就不可能沾马碎牛的身。一定是马碎牛这两天窝的气太多了,想找茬闹事呢。秃子就故作惊讶地说:“班主任咋还打学生呢?”话音没落,却猴子一样跳到桌子上,弯着腰、把手团成个喇叭状放到口边,转着圈地喊:“工作组打学生娃呢!工作组打学生娃呢!------” 音色惊惧,尖锐呼啸,像树梢头的风。
    马碎牛面带微笑,对全班同学说:“苍天作证、大家作证:是工作组成员兼自封的班主任董远这个狗怂先打的我。我为了求生,只好自卫------”话没说完,疾若闪电地抓起屁股下的椅子,抡起来照着董远的头顶就砸了下去。
    赵俊良在马碎牛让大家作证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头,他匆忙离开座位,拉开柳净瓶,猛扑上去企图阻止马碎牛;但他终归还是迟了一步。马碎牛不但已经发作,而且手中的椅子已经高高抡到了头顶,正呼啸着砸向董远的头颅。赵俊良深知这把椅子砸在人头顶后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不顾一切地抱住了马碎牛的后腰,嘴里叫着:“碎牛,不值——”马碎牛腰一拧就甩脱了赵俊良的双手。就这么一耽搁,董远三两步就退到了门边。马碎牛猛然向前一扑突然就到了董远面前,椅子已经抡到最低处了。他改变了战术,变下砸为横扫。那椅子就抡的像一阵风,眼看就到了董远的腰间,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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