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四)
钱校长强忍住笑容点出下一位发言者:“王串串,该你发言了。”
张富生就逃命般回到了座位上。
王串串壳子硬!大辩论台上一举成名,他那决绝的表情便愈发坚定。自从他首开写血书表决心的先河之后,他的行为就走了极端。见上课铃响,尽管六七级甲班的黑五类已经坐下听课了,也不管教室是否有人,他都会主动站在后边。中午和晚上放学,他抢过轮值同学手里的扫帚,又泼水、又扫地还擦拭桌椅讲台。他一刻不停,割破的手指已经发炎红肿也无暇包扎。虽然指头肿的像红萝卜,见者不忍,他仿佛也没有看见。钱校长点名让他发言,他激动地有些迫不及待。他并不畏惧当众揭发父亲的剥削手段,事实上他以前也是个很滑稽的人,黑五类事件之前经常在同学中讲一些涉及两性行为的低俗笑话。
他郑重其事地更正钱校长:“我已经改名字了,现在叫王盼盼,盼望融入群体、盼望脱胎换骨。”
钱校长不置可否地笑着,淡然说:“好,请发言。”
王串串以勇士奔赴战场的姿态大步流星地登上了讲台,开口就慷慨激昂。“我大在万恶的旧社会无耻地剥削贫下中农。四六年的时候,腊月天他吆齐四个长工下水塘挖莲菜。当时水还结着冰,谁见了都怯火。他不说话,拿了三瓶酒往地头一站,把一瓶酒放在地上,说:‘谁下去这就是谁的。’一个长工抓起酒瓶子先喝了两口,确信我大言而有信,真的就下去了。我大又拿出一瓶酒放在地上,说:‘这是给第二个人的。’又有一个长工如法炮制,也下去了。这时候地头还站着两个长工,他把最后一瓶酒放在地上,说:‘你俩谁下去?’结果两个长工都想要那瓶酒,就在地头争了起来。我大说:‘你俩不要争。有本事都下去,比一下,看谁挖的多——谁挖的多这瓶酒就归谁,挖的少的那人啥都没有。’结果两个长工就斗上了气。你们看,地主就是这么可憎!他只用了三瓶烂怂酒——还不知道里边兑水了没有——就把四个长工给日弄到莲菜地里去了。”同学中有人发笑。王串串却不笑,他异常愤怒地控诉:“这是公然在贫下中农之间制造矛盾!这是恶毒伤害贫下中农的尊严!这也是残忍地折磨长工的身体!”表示过应有的愤怒之后,仿佛是与他大在思想上划清了界限,王串串口若悬河继续讲道:“就这他还没完,还站在地头假惺惺问水里冷不?长工说刚下去时候冷,喝了两口酒后,这会儿不冷了。他狡猾地笑了,说:‘其实我怀里还藏着两瓶酒呢!挖完莲菜后你们一人一瓶,剩下的一瓶咱五个人一块喝。’——你们看他有多瞎?戏弄长工,这是公然调戏穷人的尊严!这是无耻地强奸劳动人民的人格!这也是地主阶级拿贫苦劳动人民开心的罪恶例证!”
王串串越讲越愤恨,看到钱校长鼓励的眼神,眼睛里就放了光。
“还有一件事他做的更可憎。四七年春天,他让长工到土壕去打胡砌,明知道春乏难耐,他还嫌长工打的慢。他背着手看了半天,问长工:‘咋样能打的快一些?’一个长工开玩笑说:‘你给我烧个大烟泡,我一天给你打一千块。’我大就真的给他烧了一个大烟泡,结果长工手里的捶子就舞动的像刮旋风------”
底下已经笑成了一片。钱校长连忙叫停------
赵俊良心急如焚、如坐针毡。张富生和王串串都讲了些什么,他并没有完全听进去,只是听到同学们一阵阵哗笑。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赵俊良举手。
钱校长一愣,随即笑眯眯地问:“你有啥问题?”
“我拉肚子。”赵俊良一脸痛苦。
钱校长很失望,他原本希望赵俊良能引发一次讨论,见他只是上厕所,幽默地说:“送水火的事是天下第一急,皇上都没奈何,你去吧。”
赵俊良在同学们的讪笑声中捂着肚子走出了教室后门。刚一踅出钱校长的视线,就加快速度跑去了方副组长的办公室。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马碎牛高喉咙大嗓子的喊叫声。门口有几个偷听的学生见赵俊良跑了过来慌忙溜了,赵俊良到了门口既不喊“报告”也不犹豫,他一把就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没想到马碎牛正转身向外走,两人都是一愣。赵俊良急中生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抓住马碎牛肚皮上的裤腰带就把他拉出了门槛。这里刚好是个死角,方副组长并没有看到他。
“快回去。”他低声对马碎牛说,然后一脚就跨进了工作组办公室,直接走到了方副组长面前。
“方副组长,为什么撤掉我学习委员的职务?”
这是赵俊良经过深思熟虑后想到的突破口。
方副组长扑哧一声笑了,反问道:“你说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一个狡猾的家伙。”赵俊良心想。但他却摆出一付无辜的表情,再次问道:“我思来想去就是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毫无理由地撤掉我的学习委员。平时老师批评同学也得有个理由,可您宣布撤掉我的学习委员时,却没有提到原因。如果是因为我不胜任这个工作,同学们会有反映,老师也会事先和我谈话。但这次没有这个程序。如果仅仅是因为我支持柳班长让黑五类子女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我不信。”
赵俊良希望速战速决。他观察了方副组长的反应,发现他面无表情也不提问,接着说:“是我建议柳班长这么做的。我想,既然已经把他们示众了,那么为什么不把他们置于广大同学的监督之下呢?这总比让他们继续站在后边逍遥自在、谁也看不见强吧?如果说我们的做法有什么不当的话,那也只是没有提前和工作组沟通,无非也是监督黑五类子女心切而已,不至于为此就撤了我们的班干部吧?”
方副组长沉静地就像井里的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这与他在人多处发言时的表现判若两人。
赵俊良料到了他这一招。说:“方副组长如果不愿意对我解释的话,我明天就去市教育局申诉,顺便反映这里的问题。”说完,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转身走了。刚一出门,就看见马碎牛笑嘻嘻地站在门口。马碎牛面对办公室内大声说:“说的好!小诸葛。明天我和你一块儿去市教育局。咱再叫上几十个人,吹着唢呐撒着纸钱列队去反映六中的问题。”他相信方副组长一定能够听到。
在回教室的路上,马碎牛对赵俊良说:“我给他狗日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不当他这个狗屁班长,我也只认柳净瓶这个班长。我还对他说:体育委员我也不干了。”
赵俊良问他:“我进门前听你大喊大叫,咋了?”
马碎牛说:“我说了半天,他狗日就像个聋子!就像没听见一样。我急了,这才大声喊叫起来。我问他:‘你得是聋了’?他还不言传。我就又扯着嗓子问:‘啥时候聋的’?他嘴抿的更紧了。我就想笑——也没兴趣了,就说:‘聋了好!聋了没烦恼。你接着聋,我走呀。’刚一拧身,你就闯进来了。”
赵俊良说:“赶紧回教室吧,说不定下一节课还要出啥事呢!”马碎牛也有些紧张了,两人对望了一眼急匆匆回了教室。
走进教室门,看到水平和谢凯正在和柳净瓶说话,两人都觉得有些意外。水平神色凝重,直到马碎牛和赵俊良走到跟前,这才悄声说:“工作组一个姓董的找我们谈话了,让我们肩负起六中造反的重任,但希望我们不要和你们搅在一起。”
马碎牛轻松地笑了,说:“你们能来,我就全明白了。我不说感谢的话,携手造反、生死与共。”
水平也笑了,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工作组要分化咱们,这才赶过来问个究竟。柳净瓶都告诉我了——说的好,携手造反、生死与共。”
谢凯有些担忧地说:“工作组可能还要作文章。”
“不怕,”赵俊良说:“派工作组这事我总觉得和这次运动格格不入;再说,正组长还没登台呢。”
柳净瓶眉毛舒展了许多。
水平和谢凯正要告辞,秃子又一次失火般闯进教室。看到马碎牛后,惊慌不安地说:“出人命了!石松被郑浩然打死了!”
“啥?你胡说吧?郑浩然打死石松?”马碎牛十分怀疑,以郑浩然的身板是无论如何也打不死石松的。赵俊良和水平变颜变色,柳净瓶就已经吓呆了。
“这不可能!”马碎牛说。
“是真的。我就在跟前站着呢。郑浩然联络了七八个革军、革烈后代,捏到一块成立了一个组织,叫‘红红红’,说什么要把黑五类子女打回家乡去,一路打到石器时代,让他们世世代代成为文盲。石松胳膊断了,动作慢了些,郑浩然抽出皮带就打。后边那些人拳打脚踢;石松当时就窝在那儿不动了。”
“走,看看去。”
“这都是方副组长那把火烧的!”赵俊良嘟囔着。
“这是文化革命吗?”柳净瓶也埋怨。
石松并没有死,正在医务室抢救。马碎牛赶到医务室门口时,外边站满了人。郑浩然带着十来个人又是呼口号又是高声叫骂。既骂石松装死,也骂刘强多事。认定石松是以死对抗改造,是无声的抗议,属于与人民为敌的死硬分子。刘强是政治上的糊涂虫,敌我不分,居然毫不理会“红红红”人员的劝阻,坚持把石松抬到医务室医治。郑浩然扬言:十分钟之内石松还不滚出学校,就打断他两条腿。
马碎牛一肩头撞开郑浩然,迈着大步进了医务室。他问刘强:“咋样?”刘强看了一眼门外悄声说:“只是被打昏了,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不能在学校呆了。”
马碎牛对秃子说:“去把怀庆、明明叫来,咱四个人把他抬回家。”
秃子惊叫:“不敢!外边那些人会把咱打死的!”
马碎牛说:“我不怕死。你也不应该怕。谁敢动你一根头发——”马碎牛看了看秃子的头顶,接着说:“------动你一指头,我把他全部头发拔下来。”
秃子半信半疑出去叫人去了。起步后踮起脚尖,仿佛遍地都是地雷。
刘强由衷地称赞马碎牛:“你将来不是个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