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十)

    秃子怒气冲天,两手按着台沿一个摆身爬在台上。站起来后狠跺两脚,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气愤地说:“反对血统论的人都是地主阶级的狗腿子!旧社会就没吃过亏。一上台翻云覆雨、喋喋不休、装模作样,你倒知道个垂子!我马家祖祖辈辈拉长工,累死累活,吃的不如地主、穿的不如地主、住的窑洞也不如地主;就连娶的老婆也丑陋不堪!现在好不容易解放了,穷人翻身了、能欺负他狗日的了,你们却替黑五类说话,长阶级敌人的气焰、灭贫下中农的威风。瓜嘴一张,人老几十辈子的仇就不报了?窝了几千年的怨气就一风吹了?一群瞎怂!瞎怂、瞎怂、大瞎怂!”正骂得痛快,忽然看到方副组长从右侧上来了,吓得一个空翻跳到台下。
    台下的人还没有走散。秃子咬牙切齿的小人言论只赢得了嘲笑。但方副组长上台,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已经松懈的情绪陡然暴涨,台下顿时就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翘首以待,都想知道方副组长要说什么,人人都想知道他的观点,虽然人人也都知道血统论就是他在六中推行的。
    方副组长笑容满面。“同学们好!我首先表个态:对于同学们积极投入文化大革命、通过辩论血统论追求真理的行动我是坚决支持的。”
    台下热烈鼓掌。有人高喊:“方副组长,你支持哪一方?”
    方副组长微笑作答:“我不表态。主要是想给同学们一个自由思考的氛围。但我要将一些同学们在辩论中遗漏的社会现象公之于众。大家知道吗?解放十八年了,但我们的大学里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是出自剥削阶级家庭。他们毕业后将先于并远多于我们贫下中农子女进入各级政府的要害部门。我们的报纸、电台甚至政府大多数的文书、官员都是由这些人组成的。对此,我们许多同志麻木不仁、习以为常。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战友是怎样牺牲的,忘记了渣滓洞、白公馆的烈士,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和平;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这又是多么可怕的事!**革命成功了,但大家看到的是表面的胜利。为此,**振聋发聩地敲响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警钟。今天其所以大张旗鼓地宣传血统论,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是为了刺激我们丧失警惕的同志,不要以为解放了就天下大吉了。进城后生活安逸了,这些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的同志已经完全没有阶级观念、自然也就没有阶级仇恨。**教导我们说:帝国主义把复辟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三代、第四代的身上。**已经给我们敲了警钟,如果我们再没有阶级斗争的观念,那我们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呢?**还为我们提出了问题,那就是:帝国主义依靠哪些人来搞复辟?还有,社会上哪些人希望变天?请同学们认真想想这个问题。”方副组长面有悲戚之色。“我们的同志太善良了,将来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水平问道:“请问方副组长,你怎样看王串串写血书这件事?”
    “表达决心的形式多种多样,也许割破手指写血书是最极端、最有决心的一种。但只有决心是不够的,关键是看行动。”
    “行动?”各种发自想象的翅膀就演绎为脑海里的恐怖场面。
    “同学们,你们是国家的未来。不要被那些似是而非、混淆阶级观念的所谓大道理蒙蔽了!要坚信党的领导、要坚信工作组的做法是正确的。只有这样,你们才不至于犯错误。”
    方副组长情真意切。
    有人高呼口号:“黑五类就是我们的敌人!”
    “谁反对血统论就打倒谁!”
    “坚决拥护驻校工作组的领导!”
    赵俊良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马碎牛也埋怨说:“真扫兴。方副组长一番演说,正是你常骂的那个‘狗尾续貂’。”
    柳净瓶也面有忧色:“我咋觉得方副组长这番话是火上浇油?听上去让人不寒而栗。”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赵俊良叹道。
    临时搭建的辩论台拆除了,针对黑五类问题的两种不同意见孰胜孰负因为方副组长一番言论而难有定论。但它成就了几位辩手的名声。只要提到那场事关血统论的大辩论,无人不提张闻、武文轩、郑浩然、魏子美、倪凝露、孙亭山这几位如雷贯耳的大名。但也有未参与辩论却名声大噪的草莽英雄,最出色的是秃子,成了闻名全校的活宝。其被人提及的频率丝毫也不亚于张闻。此后虽然各类自发的辩论时有发生,然而更多的人还是担心失败后下台时的难堪窘迫,更愿意以文字的形式表达自己的看法,于是,文化墙再次恢复了它承载“笔伐”的场所。
    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拆除辩论台的工作尚未结束,大批的黑五类子女就迫不及待涌到文化墙前,纷纷贴出了自己的血书。消息传开,阖校惊悚。接踵而至的仿效者犹如过江之鲫,仿佛是否与家庭决裂在此一举。文化墙鲜血淋漓,成了最吸引人也是最令人心悸的地方。学生聚散于此,品咂着血液承载的用词极端程度,并以此判断书写者的决心。以前看大字报时人们注重的是文章内容,现在更加在意血液的殷红程度、浸染面积以及辨认血书的主人。面对那些一张比一张用词决绝、一张比一张殷红宽大的血书,有人说看得自己心惊胆颤、噩梦连连,再看下去就要精神失常了。有人依据方副组长的讲话,在本班那些黑五类子女的血书上以粗壮字体郑重签上:“只有决心是不够的,关键是看行动。”末端常常附有三个惊叹号。
    柳净瓶不到宣传墙前去了。“我不相信这是文化大革命的正途。”她说。
    马碎牛也不去看那些血书。
    赵俊良不无调侃地问道:“不敢面对鲜血?”
    马碎牛斜他一眼,无奈地说:“我不敢面对的是他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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