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

    六七级甲班五个黑五类学生中,张富生是马碎牛一个不错的朋友。他为人直率、爱好体育,与马碎牛有许多共同语言。
    张富生住在石羊庙村。土改的时候,工作队给他家定了个上中农的成分,他大嫌丢人,眼红别人定的是‘地主’、‘富农’,不答应,梗着脖子去找工作队干部,说:“我家日子过的好的很!在村上也算个小财东,凭啥只给我定个上中农?”工作队的队长也姓张,还没听明白就笑嘻嘻地问他:“一家子,是不是嫌定的成分高了?降为中农也不是不可以。按你家的情况,也就是介乎中农与上中农之间。只是全村连一个上中农都没有,成分上就有些欠完整。你又是中农里边家庭情况相对较好的,所以我们反复研究后才慎重决定把你家定为上中农——其实上中农也是团结的对象——你要有意见,我们可以再研究。”他大怒气冲冲地说:“谁嫌高了?我是嫌低了!你给我改成富农,我不当什么上中农!”张队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又问了他一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他大就坚持自己的要求。张队长立刻变了脸,说他没有阶级立场,还说定成分这事也不是儿戏,咋能不管政策,你想要个啥成分就给你个啥成分呢?他大就闹了三天三夜,还闹到了公社。当时农村主要的斗争对象只是地主,富农还是争取的对象,不算阶级敌人。工作队见他闹的太不象话,严厉批评了他,反复给他讲政策,他大不再闹了。但心里很不高兴,逢人就说自己家的成分改过来了,现在是富农,是“党的争取对象”。说的多了,别人也就信了。到了一九六四年“四清”运动开始的时候,富农已经升格为阶级敌人。他大也早都明白了,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一切都为时已晚。当“四清”工作队进驻石羊庙村的时候,村里人异口同声地说他家是富农,一些和他家有嫌隙的人还根据他大编造的富裕史,对工作组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们家在旧社会吃饭时是碟儿上碟儿下的。
    “人家天天吃炒菜呢!”
    “四清”工作组长还是以前土改时的那个张队长,现在叫张组长了。他也就毫不犹豫地把张富生他大推到了阶级敌人那边,给他家定了个“漏划富农”。这次是铁板钉钉——砸实了,想改都改不了了。张组长也不再称呼他大是“一家子”了,据说张组长也为此升了官,落了一个四清有成果的美名。
    张富生他大这个倔老汉知道厉害了,但已经太迟了。他还想像以前那样四处告状、争取翻案,但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人身自由,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被专政起来了。不但每天要风雨无阻地下地劳动,三天两头还要和地主混在一起被集中批斗。几天下来,腰弯了脖子也弯了,很快性子也弯了。老婆娃娃在村里抬不起头,没事不敢出门,更不敢像广大贫下中农那样,公然地、肆意地偷窃生产队的粮食和棉花。村里有些曾和他大结怨的瞎怂就趁机欺负他们,家里的日子就越过越艰难。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全家人彻底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挣扎了两年后,他大上吊了。临死前只叹气,一句话也没留下。
    张富生曾把自己家的情况详详细细说给马碎牛听,马碎牛虽然很同情他,但听完也就忘了,只记得当时说过一句:“你是个喜庆的红穰穰,硬是叫人给你戴了个哭坟的孝帽子”。
    马碎牛看到张富生杂在其他四人中间,规规矩矩地在后边站成一排,一付委顿沮丧的可怜像,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对朋友一点忙都帮不上,心情就愈加烦躁。实在忍不住了,趁柳净瓶收批判稿时建议说:“柳班长,这些人成天站在后边不是个事吧?倒像是在监督大家上课;搅的人心烦意乱的。我不明白:是咱监督改造他们呢还是他们监督改造咱们?你是班长,水平高,又是方副组长的座上客;你得想个啥办法让他们坐下。不然,我上课也没心听讲了,大批判稿也更没法写了。”
    柳净瓶嗔笑道:“最近哪儿上课了?你又什么时候写过大批判稿了?满嘴的借口!”她看了看站在后边的五个同学,说:“其实我心里和你一样割然,你还连讽刺带挖苦的;胡说什么‘座上客’的。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这又是方副组长定下的事,我有啥办法?——你要有啥好办法就往出拿,少说那些没盐少醋的话!”
    马碎牛把脸转向另一边。他看到赵俊良捏着粉笔正在前面黑板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美术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站起来喊叫:“俊良,过来!借你的大脑用一下。”赵俊良毫不理会,直到把那十个美术字写完了,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回了座位。屁股还没坐稳,马碎牛就忙不迭地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他,最后下命令说:“小诸葛,办法你想,让他们坐到座位上去。”
    赵俊良说:“这太容易了。张闻魏子美这两个班长都没有执行工作组让黑五类子女站到后头的指令,难道咱们就不敢?”马碎牛问道:“水平呢?她不也是班长吗?难道她追随了工作组?”不知为什么,马碎牛特别关心水平的态度。赵俊良说:“人家运气好,班里就没有黑五类子女。”赵俊良信心十足地对柳净瓶说:“柳班长,从下一节课开始,你宣布让他们坐下,有谁来兴师问罪,我对付他们。”
    柳净瓶又担心又怀疑,犹豫过后小心地问:“真的?这可是方副组长定的规矩,你要没把握就不要逞能——小心你也站到那里头。”
    “你放心。”赵俊良又肯定又轻松地说。
    李蛋蛋出现在教室门口:“交批判稿了。”说完就不见人了。柳净瓶不安地看了看赵俊良,从马碎牛手里接过了秃子代写的批判稿后忧心忡忡地走了。见她出了教室门,马碎牛也不无担心地问:“俊良,这可不是开玩笑!你不要把咱柳班长给整到‘站票’行列里去!”
    赵俊良瞪着眼问:“我啥时候害过人?你要信不过我,以后有事就去问苟矫时!”
    柳净瓶回来了,上课铃响了,马碎牛紧张地看着她走上讲台。只见她丝毫也不犹豫,平静地宣布说:“站在后边的五位同学可以坐回自己的座位了。”
    秃子觉得奇怪,问道:“方副组长咋朝令夕改?”
    柳净瓶平静回答:“这不是方副组长的意思。”
    吴顺立刻发作,他大义凛然地兴师问罪:“柳班长,你有啥权力让黑五类子女坐下听课?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
    赵俊良抢在柳净瓶前边说:“是我强烈要求的,与柳班长无关。”
    班上同学看到吴顺向班长兴师问罪、而赵俊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接住吴顺的挑战,知道又有热闹可看了。大家坐舒服了,笑眯眯地等待着好戏开场。
    吴顺义正词严地说:“他们是黑五类子女,是阶级敌人!是没有资格和我们一样坐下听课的!”
    赵俊良问他:“你从**中央、中央文革小组的那个文件里看到他们是阶级敌人了?人民日报登了、还是红旗杂志上写得有?凭啥就说他们是阶级敌人?”
    吴顺说:“就算不是阶级敌人,也是阶级敌人的接班人——是候补的阶级敌人!谁让他们坐下来听课谁就是对文化大革命的背叛!”
    赵俊良反问他:“你说应该咋办?”
    “听党的话,按方副组长的指示办,继续让他们站在后边。”
    赵俊良说:“亏你还是农村长大的!见过放羊没?他们站在后边,比坐着上课的人数量少,又高了半截子;你也开动你那生锈的脑筋想想:谁是牧羊人?谁又是那一群羊?你这种追随方副组长的蠢办法不是把红五类的同学放到黑五类的羊鞭底下了麽?我们处在他们五个人的包围圈里,这到底是谁监督谁呢?”说到最后,赵俊良还故做恍然大悟地问:“你是想保护黑五类还是想害红五类?”
    吴顺瞪了半天眼睛,张口说:“那就让他们站在讲台旁边——这也比你的办法好!”
    “是比我的办法好,”赵俊良阴阳怪气地说,“反正老师也不来上课了,你能一次请上五个老师也算本事。大家面面相觑,看上去也挺有趣的。”
    “那就让他们站到教室外面!”吴顺对这一招很有把握,狞笑了起来。
    “行麽,”赵俊良意兴索然地说:“方副组长讲话时说:要把他们置于同学们的监督之下;你吴顺只要敢负责任,让他们闪在大家的视线之外,那你就说话、就让他们站到外边去。不过放跑了黑五类,以后不但寻你要人,恐怕还要分析一下你的动机吧?”
    秃子说:“说不定吴顺和方副组长是亲戚,不会追究这事。”
    “闭上你的狗嘴!”吴顺一箭双雕地骂道。
    秃子那能受得了这气!立刻回骂:“等着瞧,闭上的才是狗嘴!”
    看热闹的同学嘻嘻哈哈地笑着,他们希望下边的戏更精彩,有人对吴顺挤眉弄眼地鼓励着。吴顺也觉脸上挂不住,他觉得赵俊良明明是在强词夺理而自己却无言以对,就有些恼怒,对于秃子的卑劣行为他是并不放在心上的。他瞪着赵俊良,祭起了最后一件法宝:“让他们站到教室后边是方副组长决定的!”
    “你是方副组长?方副组长委托你管班上的事了?”马碎牛终于忍无可忍地从一个笑嘻嘻的旁观者赤膊上阵了。
    吴顺有点怯他,半天都没闪上来话,他张口结舌了半天,只把目标对准赵俊良,他反攻为守地问:“那你说咋办?”
    “问我?我不是都告诉你了麽?让他们坐下听课,把他们置于红五类同学汪洋大海般的监督之下——这也符合方副组长讲话的精神。你要是有意见,不同意大家监督他们那就听你的。”
    吴顺没有意见。他也不敢有意见。虽然他一万个不服气,虽然同学们的冷嘲热讽让他难以忍受,但这口气不咽下也不行了。他看了看赵俊良那一脸瞧不起的表情,又看了看幸灾乐祸的秃子和咄咄逼人的马碎牛,吴顺只觉得胸中结下了一砣死硬的疙瘩。
    黑五类子女终于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下午上课前,打铃的李蛋蛋又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大声问:“谁叫赵俊良?”赵俊良连忙答应,李蛋蛋说:“工作组方副组长有请。”
    一石激起千层浪!教室里所有的学生,不管他是正在看书的还是低头睡觉的都齐刷刷地抬起了头,每个人都或意外或紧张地看着赵俊良,关系不错的人就为他捏着一把汗。
    马碎牛说:“柳班长,咱俩陪俊良去!”
    赵俊良笑了,说:“干啥?以为我上刑场呀?你俩还去陪绑?放心吧,没事。你俩真要陪我去了,那才糟糕呢。”说完,赵俊良合上书本就出了教室。
    赵俊良走出了视线,马碎牛突然变了脸,三步两步跨到讲台上,擂了一拳讲台,对着满教室的人大骂:“是那个狗日打的小报告?有种的站出来!你大那个驴仔蛋,搞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今天把话搁到这儿,赵俊良要是没事,是你狗日的造化,你大一定给爷烧了高香了。赵俊良今儿要是有啥事,我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一旦让我知道是谁告密的,我对天发誓,我要亲手杀了这种卑鄙小人!让你狗日的后悔生到这个世上!”
    秃子见马碎牛威风凛凛地撒歪,觉得很有英雄气概,也连忙窜到讲台边:“对,杀了你个狗日的!我也要补上一刀,再给你狗日的脸上尿一泡!——你狗日要是没种,今儿黑就连夜逃命。”
    马碎牛骂的时候眼光是扫来扫去的,秃子就只盯着吴顺。盯的久了,全班都知道他在骂谁了。吴顺也发现秃子是在骂自己了,猛然站了起来,哆嗦着手指头,指着秃子问:“秃子,你骂谁呢?”
    “骂——”
    马碎牛连忙阻拦秃子:“不要骂他,没他的事。他虽然是瞎怂却还不至于去告密——有这脑筋的人不会留级。这是有人想嫁祸于他,好躲在暗处看热闹。咱不上当。”马碎牛止住了秃子后继续说:“狗日的这点小伎俩你能瞒过赵俊良?孔夫子面前念三字经呢;在我跟前搞阴谋诡计?这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寻死呢!”
    秃子也急忙说:“对,寻死呢!反正早晚能知道是谁告的密,你狗日死定了!”
    马碎牛说:“张富生是我朋友,我就是不能看着他站在后边!这事是我建议的,谁狗日有胆就去告你马爷爷,让我也佩服一下你是条好汉!”
    “还有你秃爷爷!有胆你去告!”
    柳净瓶见他俩骂的差不多了,说:“马碎牛,你俩下来。赵俊良也不一定有事。”话音刚落,打铃的李蛋蛋又出现在教室门口,大声说:“谁叫柳净瓶?”
    满教室都是一惊!
    柳净瓶也变了脸色,说:“我就是。”
    李蛋蛋说:“原来是班长。这就奇怪了,方副组长叫你干啥呢?”这句话说的暧昧,大家更觉凶多吉少。柳净瓶就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马碎牛开始在教室里拍桌子砸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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