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二)

    校工李蛋蛋笑嘻嘻站在教室门口,问:“谁是班长?”柳净瓶急忙答应。 李蛋蛋说:“到会议室开会。”说完转身就走。柳净瓶对着他的背影追问:“开啥会?”李蛋蛋幽默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开的是‘去了你就知道了’的会。”柳净瓶心里没底儿,悄悄问马碎牛:“你猜是啥会?”马碎牛笑嘻嘻地说:“不管是啥会,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了。你安心地去吧——我们永远怀念你!”柳净瓶就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马碎牛目送柳净瓶走出教室,屁股挪到她的座位上和赵俊良继续讨论血统问题。
    工夫不大,蒋老师和柳净瓶一前一后走进了教室。教室里的打闹声、说笑声霎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预料到要有重大事情发生了。
    蒋老师目光凝重地看着眼巴巴的学生,缓慢而无奈地说:“工作组来了,运动又有了新的进展,这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希望同学们能正确对待。下面由柳净瓶班长宣读工作组方副组长的决定。”
    柳净瓶始终不敢抬头看人,她脸上的表情有痛苦、有尴尬,但更多的却是无奈。她慢吞吞地拿出来一张纸,低着头,声音极不自然地说:“我把刚才的会议内容传达一下。驻校工作组方副组长说了,他们是代表党组织和市教委无产阶级革命派来我校指导运动的。他还说了,学校领导的话大家可以不听,但工作组的话就必须听——还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下面就是工作组要求各班班长立即向大家传达的事情,我给大家念一下。”她有目标地在同学中看了几眼,而后对着那张纸念道:“以下五人离开座位,站到教室后墙听讲:地主子女王串串、李爱蓝、张宝民,富农子女张富生、董闻香;从现在开始,以后不论是上文化课还是搞大批判,上述五人都不得坐在座位上。”念完后她满面通红地给蒋老师敬了个礼,转身下来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头也不愿抬,好像刚刚被宣布站到后边的是她而不是别人。
    五个被点过名字的同学呆若木鸡,煞白着脸坐了片刻,众目睽睽之下就面红耳赤地站到了后边。两个女生还委屈地流了眼泪。直到他们在后边低着头站好了,蒋老师才叹了一口气,走了。
    未被点名的学生惊惧不安,呆望着那些站在教室后墙的同学。到这时大家才忽然明白了:苟矫时是对的!小诸葛赵俊良都猜不到的事情他猜到了,所谓血统不正,真的是指出身不好。
    马碎牛埋怨秃子:“你还号称‘鼓上蚤’?叫你当个小间谍你都当不好。蒋老师说姓方的是副组长,你就说成是组长!”
    秃子一连声地叫屈:“好爷呢,这咋能怪我?钱校长把他跟前跟后,一口一个组长,他不提那个‘副’字,我又咋能知道这姓方的才是个副组长呢?”
    马碎牛恨恨地骂道:“想不到钱校长也是个舔沟子货!”骂完又问秃子:“他咋看咱学校的运动形势?”
    秃子沮丧地说:“说我们才是个‘星星之火’。”
    “那是希望咱燎原呢!”马碎牛兴趣很大:“他还说啥?”
    秃子挠着头,想了好一阵才说:“说我们六中的造反形势基本上是死水一潭。还说:‘就墙上那些大字报?那也叫文化大革命?真应该把学生组织起来到城里去长长见识。’”
    马碎牛怒道:“看不起我们就滚回去!”
    柳净瓶小声警告他:“他是代表党中央和**来领导学校开展文化大革命的。”
    “我才不信呢!”马碎牛鼻子一耸,轻蔑地说:“以前钱校长和张书记也说他们代表党,现在咋样?党员的牌子还没摘就成了坏蛋!现在是揪斗走资派时期,是学生的天下,这时候谁要指手画脚地说他代表党,我看就危险!也许过不了几天他们也成了这次运动的绊脚石。”忽然想到方正只是个副组长,忙问:“班长,正组长死到哪儿去了?”
    柳净瓶说:“听方副组长讲,正组长也是教育局的干部,姓韩,叫韩欣,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大约一周后才能来。”
    “官大就是牛。”马碎牛评价说。
    “这是领导艺术。对于陌生的事物先让底下人去弄,弄的好了,再突然现身,成绩是自己的——至少也是个知人善用;弄的不好了,总结别人的教训,他来收拾摊子,人们会说还是大领导水平高。”赵俊良不无调侃地说。
    柳净瓶批评他:“你总是从坏处想人。”
    赵俊良笑笑也不说话。正在这时,隔壁六七级乙班突然传出大喊大叫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斥骂声和乒乒乓乓擂课桌的声响。
    “出事了!”马碎牛大叫一声。两手一推,把坐在椅子上的柳净瓶推的趴在了课桌上,毫不理会她的惊叫,从她背后跳到过道,率先从后门冲了出去。
    六七级乙班共有四个出身地富家庭的同学。当班长孙亭山捏着名单冷峻地宣布让他们站到教室后边时,教室里足足静默了一分钟!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三个人缓慢行动,低着头委屈就范。唯独地主后代石松却充耳不闻,昂着头却耷蒙着眼皮坐着不动。全班人的目光齐刷刷瞅着他,一时间教室里安静极了。“石松,站到后边去!”孙亭山连叫三遍而且一声比一声严厉,最后一遍甚至使用了国与国交往时外交层级上极为严厉的“最后通牒”四个字,石松依然不理不睬。孙亭山脸上挂不住了,示意体育委员庞牛犊动手拽他。庞牛犊身手敏捷,抓住石松的胳膊往外就拖。不料石松性子格外倔强,任凭庞牛犊拽断袖子撕裂上衣,他鼓起浑身的劲力抓住课桌两条腿就是不离椅子。双方僵持不下,几乎折腾了半堂课。孙亭山以动嘴见长,面对倔强的石松却无计可施。时间久了,就端着班长的架子,不满地看着庞牛犊。庞牛犊黔驴技穷,又累的满头大汗,面对众多看笑话的同学和轻蔑复杂的目光顿时急了,上手就是一个嘴巴!庞牛犊突兀动手,而且又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毫无思想准备的清脆的耳光,直搧得举班惊悚!鲜血顺着石松嘴角往下流。石松怒目而视,一歪头将一大口血水吐到了庞牛犊脚面上。庞牛犊勃然大怒,此刻耐心早已丧尽,就忘乎所以地一个嘴巴接着一个嘴巴搧石松。一边打一边问:“服不服?你服不服?”直打得石松眼冒金星、耳鸣如笛。虽然庞牛犊下手越来越狠,满教室只听见脆响的噼啪声,但石松却咬紧牙关、抵死不松手。多数同学都想不通,以他的体格,真正动起手来不见得输于庞牛犊,却被动挨打,虽然疼得浑身痉挛却不思反抗。
    马碎牛进去时正赶上全班大乱。男生把石松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劝的、有骂的,少有谴责庞牛犊动手打人的。马碎牛踩着椅子一个助跑就站在了课桌上。秃子紧随其后,一纵身也跳了上去。
    明明身为生活委员厕身其中。庞牛犊第一个耳光响亮的声音让他格外吃惊也格外意外。他意识到事态恶化,跨步向前急忙拦阻。多年摔跤的历练成就了他双臂上的力量。即便如此,明明用尽全力才得以推开庞牛犊。石松两颊红肿如鲜果,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明明心头割然,温言劝说石松,希望他“好汉不吃眼前亏”,站到后边去算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石松抬头看了明明一眼,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不去!”摆着一张委屈而不服的面孔,固执地把着课桌两条腿。
    怀庆面无表情,盘着双壁站在一边冷眼观看。
    马碎牛看一眼庞牛犊再看一眼石松,乐了。调侃道:“二球碰上个犟怂。”
    秃子欢天喜地,激动地跳来跳去,高声叫道:“牛犊子,叫声爷,我给你帮忙。”
    有人喊了一句:“庞牛犊只能吃锅盔!”
    “还能跳皮筋儿。”有人暗喻他是女生。
    拿不下石松,庞牛犊早已臊恨满腔。遭人讥讽,热血上头、顿失理智 ,情急之下推开明明,退后一步,照准石松的胳膊肘一脚横踹上去!石松啊地一声惨叫松手了;右臂自肘部以下极不自然地垂吊下来。
    “胳膊断了!”明明惊呼。转身骂道:“牛犊子,日你妈,你个二球!”
    “呀!”、“妈呀!”围观者惊悚万状、面色如土、哇哇乱叫。
    石松面色煞白,浑身打颤!刹那间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孙亭山见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呆住了。庞牛犊却并不往心上去,他似乎把是否能在精神上制服石松看得远比致残他的身体重要。石松松开手后,断臂下垂之际,庞牛犊抢上一步还要拽他。马碎牛急了,大吼一声:“住手!”跨步跳到石松的课桌上,飞起一脚当胸踹的庞牛犊后退两步。继而跳下课桌,照准庞牛犊二目之间一拳击去,庞牛犊顿时眩天晕地地躺在了过道。马碎牛托起石松,双肩横担着他的左臂,对着那些站在过道看热闹的人大喝一声“让开”,急匆匆向外就走。秃子狐假虎威,瞪起眼鸣锣开道:“让开、让开!”做足了衙役威势。三个人一般心思,三步并作两步去了医务室。
    赵俊良和柳净瓶随大流来到乙班,两人挤不到前边也看不到石松。只瞧见马碎牛腾空而起、腾空而落。劈啪作响的耳光声令两人心惊肉跳。及到看见马碎牛托着石松的胳膊匆匆离去,这才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事发突然、难辨对错,目睹马碎牛所作所为,两人都不放心。赵俊良尚能平静对待,柳净瓶就变颜变色。她既担心石松的断臂是否会造成终生残废、又担心六七级乙班秋后算账、给马碎牛乱安罪名。
    医务室被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碎牛托着石松走出教室后,孙亭山才猛醒过来。他呼唤怀庆和明明帮忙,三个人架起目光迷离摇头晃脑的庞牛犊,把他放在石松那把椅子上。
    明明细心观察他的伤势。庞牛犊连连咳嗽,两手下意识捂着胸口;马碎牛当胸一脚一定是用了全力。两眉之间那一拳也下手不轻,庞牛犊直到此刻依然魂魄不宁、迷迷瞪瞪,看情形伤的不轻。
    怀庆担心庞牛犊夸张病情给马碎牛搁事,冷笑一声,挽起袖子下死劲掐庞牛犊人中穴,自觉三周未修剪的大拇指甲已深深刺入肉内却依然加力。庞牛犊大叫一声:“疼死我了”!舞动双手胡乱推挡;跳起身往后便闪。怀庆退后一步端详他的状态,虽然人中处渗出黄豆大一粒血珠,犹如人丹,看着格外诡异。但伤害最大的却是惊吓,只见他两眼瞪视怀庆,瞳孔收缩、目光恰似惊兔。怀庆摇摇头表示不满,觉得有必要继续施救。他欺上一步,抓住庞牛犊两个肩膀前后乱摇一气,险些儿闪断颈骨!直到庞牛犊开口求饶:“怀庆爷,脖子断了!不敢再摇了。你越摇我越晕。”怀庆边摇边问:“你好了?没事吧?”庞牛犊急忙回答:“好了好了、没事没事。”怀庆这才冷笑着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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