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三)

    当马碎牛把石松交给刘强、若无其事地回头时,医务室门外黑压压站满了闻讯赶来的学生。 多数人是好奇、关心,跑来看热闹。看到马碎牛豪壮的举动,有人自然流露出赞许的目光。谢凯挑着大拇指赞他:“好样的!有胆识!马碎牛古道热肠,颇有关中道豪侠遗风。”马碎牛看他一眼笑道:“自然反应而已。”许多人就更加钦佩。也有冷鼻子冷脸的,六六级乙班体育委员郑浩然背着手站在一边,目光极为不屑。当马碎牛走到身边时不失时机地讥讽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率性而为、目光短浅。”马碎牛横他一眼,喝一声“让路!”一掌把郑浩然推了个趔趄。昂起头,穿过人群走了。赵俊良急忙跟出去,低声说:“你今天这事做得有些冒失。”马碎牛淡然一笑,说:“值得。非常时期就要做非常事。——我必须出现在六中发生的每一个大事件的核心。”赵俊良瞪他两眼再不说话,倒是柳净瓶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看热闹的同学陆续回到了教室。虽然多数人尚处在惊惧的情绪中难以平复,但教室里还是很快就响起了嗡嗡声。
    毛始波惊魂未定、率先表态:“庞牛犊行事鲁莽、酿成惨剧,实不该发生于圣贤教化之地!”
    苟矫时不以为然:“只怪石松不识大体、逆势而动属咎由自取,——活该。”
    吴顺愤懑表态:“俩人都不是怂!一个不顺应潮流、负隅顽抗,另一个没有头脑,做事不计后果。俩人都是给文化大革命抹黑!只是咱班有人------哼!”
    三虎怒道:“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罪魁祸首是庞牛犊——工作组并不主张拳脚相向。”
    “都是放屁!”秃子说道:“自古以来那个运动不死人?才断了个胳膊就大惊小怪!要叫我说以后不死几个人才是怪事!”
    马碎牛猛然坐了起来。他惊异地看着秃子,继而去看赵俊良,两人仿佛都受到了某种启示。
    让柳净瓶奇怪的是,没有人议论马碎牛的举动。虽然有人欲言又止地看过马碎牛几眼,但都把嘴里的话咽下去了。
    受突发事件影响,随同马碎牛冲进隔壁观战的同学和站在后边的黑五类都没有上好这节自习课,所幸的是自习课已经名存实亡了。
    下课了,五个地富子女看到并没有人发布进一步的管制命令,趁着大家热衷于辩论庞牛犊踹断石松胳膊的是与非问题、无人关注他们的动向,一个个胆怯地溜出教室去了厕所。
    马碎牛勾着课桌躺在椅子上晃荡,看上去很平静。倒是赵俊良和柳净瓶一次次不安地瞅他,不明白他这次为什么如此平静。过了一阵不见他有什么行动,两人也渐渐放心了。
    教室里慢慢安静了下来,已经没人关心六七级乙班发生的惨剧了。马碎牛也晃荡的迷迷瞪瞪,处于半睡半醒状态。不料隔壁教室又一次传过来吵闹声,虽然不甚激烈,但也足以让人担心。马碎牛惊醒了,瞪大了眼睛倾听。狐疑之后,他肌肉紧绷、不再晃荡身下的椅子。疑惑地看了柳净瓶一眼又看赵俊良一眼,满面疑窦。他不无担心地问道:“不会是又把谁胳膊踹断了吧?难道庞牛犊梅开二度?”虽然话语中流露出关心,但他打消了二次进入邻班的念头,只打发秃子过去侦察。秃子欣然领命,一边走一边说风凉话:“最好全班的胳膊都断了!排着队出来,一色的独臂将军!”
    赵俊良叹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秃子很快就回来了,进前门、登讲台,眉飞色舞地向全班宣布打探结果。原来二次争执是因明明的一个提议引起的。明明认为,是工作组要求地富子女站到教室后边的,既然造成学生骨折致残这样严重的事件,班干部就应该出面与工作组交涉,责任不能只由学生承担;至少也要他们表明态度、拿出处理意见。对于明明这个建议,孙亭山不以为然。石松的胳膊断了,既不是工作组授意的更不是工作组某个人踹断的;只能怪石松倔强、只能怪庞牛犊鲁莽,应该由他俩各自承担一半责任。大多数同学觉得孙亭山不但言之有理,而且具有宽大的胸怀。身为班长,他并不以石松负隅顽抗而将全部责任推到他身上。接受这种观点的人就劝明明不要多事。明明不善言辞,班长既然不支持,他就叫上怀庆带着十数个认为工作组负有责任的同学去了工作组办公室。
    马碎牛担心明明吃亏:“俊良、秃子,兵发中原,走呀。”他站起身大声鼓动:“睡觉的、听故事的、看热闹的以及------还有点良心的,不要麻木不仁了。都把沟子抬一抬,也活动活动腿脚,一块儿去见工作组。有胆的就张口说句人话;没胆的也欺到跟前帮个人场。”
    左右无事,许多人就笑嘻嘻随他出了教室。
    方副组长气度不凡地站在办公室门口,看样子正要出门。他诧异地看着围上来的学生,和蔼地问有啥事。明明说明原委,并说大家是来讨个说法,希望工作组表态。不然,一旦大家认为动手是得到工作组默许的,进而升级、失控,学校的秩序将会更乱。他还当面质问方副组长:“你让地富子女站在教室后边是‘因’、石松胳膊断了是‘果’,你应该对这件事有个交代。”
    方副组长笑了,那笑容分明是在嘲笑明明没有语言天赋、缺乏交流技巧,来要说法却开口因果,实在是幼稚的可笑。但他却微叹一声,充满感情地说:“你们没有见过自己的战友被反动派打得浑身都是枪眼吧?你们年龄小,又生长在新社会;太善良了。至于你说谁把谁胳膊蹬断了,还有待我调查落实。”方副组长扫视周围,微微一笑,饶有兴趣地说:“你提到因果关系,这很有意思。我觉得你把因果涵盖的范围扩大了,照此推论,你甚至可以说是文化大革命——甚至可以说是解放全中国——造成了他断臂的结果。因果关系其实只是一个局部事件的两个方面。你们班发生的事如果属实的话应该这样分析:石松不服从班干部管教是‘因’、而胳膊断了是‘果’。我只问一句:其他几个地富子女的胳膊断了吗?”明明顿时语塞,他忽然觉得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马碎牛冲到前边喊叫起来。“强词夺理、胡说八道!你让地富子女站到后边是‘因’、班干部管教石松是‘果’。只不过这个果子烂了,你就把责任推给了学生——你为人不仗义!”他声音太高了,招来更多学生围观。
    方副组长并不以马碎牛辱及人格而发作,他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不要让朴素的怜悯情感蒙住了眼睛!看问题首先要看大方向、看主流。在这里,我要向同学们提出一个新的概念,那就是主次说。就六中目前的文革方向而言,理清血统论是工作重点,也就是主次说中的‘主’,其余各项工作为次。地富子女站到后边了、阶级界限逐渐清晰了,这就是成绩、这就是正确的方向、这就是抓住了主要矛盾。我们要在主次说的前提下来看待因果关系,这样才不至于产生认识上的错误。至于发生了个别地富子女负隅顽抗、与文化大革命为敌的现象,那是不足为奇的。阶级斗争吗,就是这样。——同学们,你们要多读**的书啊!以你们现在的思想认识是不行的,还有待通过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进一步提高自己阶级斗争的理论水平。”说到最后一句,他不但微笑了,而且还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劝诫意味。
    马碎牛还要理论,方副组长抬脚走了。只说了一句:“我还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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