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
天气燥热,阳光灿烂的像下火,空气烫人的脸,知了也叫得人心烦。下午第二节是数学课,老师只讲了一半就被混乱的课堂秩序气走了。短暂的兴奋之后,教室里的同学一个个都昏昏沉沉地发困。有好几个人甚至都爬在桌子上睡着了,小组长和班干部都装作没看见。自从“联合造反宣言”上墙之后,班干部基本上没人敢管事了,同学们也觉得比以前自由多了。不但环境宽松了许多,手里的时间也富裕了起来。文化课已经名存实亡了。
赵俊良手里捏着个笔,在一张草稿纸上画来画去,饶有兴趣地给马碎牛讲解两只以不同速度航行的轮船在顺水或逆水中相互追逐,并求证它们双方相遇时所用的时间。马碎牛在旁边听了半天都不甚明白,不耐烦地骂道:“真是闲的没球事了!它们想用多长的时间追上就用多长的时间,关咱屁事!让咱在这儿算来算去的。你算八分钟人家就不能用九分钟?除过船速、水速,难道就不考虑风速、浅滩?就不考虑礁石和机械故障?真正一个纸上谈兵!”正发着牢骚,秃子失火一样地冲进教室,大声宣布:“弟兄们,工作组来了!一行三人;刚让钱校长迎接到会议室去了。你们猜,带队的组长是谁?”秃子稍作停留,见同学们都注视着他,甚至沉睡中的人也滴着一串晶亮的涎水抬头看他,就有了自豪感,他神秘地说:“就是那个陪着廖局长来视察的瞎怂!”他怕大家听不明白,补充说:“就是那个给廖局长开车门还把手搭在门框那怂、就是那个冷森森拿眼瞪咱们的瞎怂!”
教室里“嗡”的一声就乱了。
“中学也派工作组?”
人人精神一振,各种猜测蜂拥而起,最具普遍性的看法是,工作组是来指导学校文化革命发展方向的、是来领导学校深入开展斗批改运动的、是来防止学校领导压制学生造反的——当然,也不排除是来防止学生胡闹的。
最具权威的猜测是:他们是党派来的。
有人已经明白了,**发动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并不是让天下大乱。但大多数人关心的是工作组到学校来要说些什么和要做些什么。
一组组长苟矫时漫不经心地看着马碎牛,故做遗憾地说:“要是知道他们说些啥就好了。”秃子应声答道:“我去打听!”马碎牛看了看苟矫时,对秃子说:“秃子,回来!人家一煽你就动,咋没脑子?”叫住了秃子,他笑嘻嘻地弯下腰悄悄问赵俊良:“其实我也想知道他们来说些啥、想干啥,你有啥办法?”
赵俊良压低声音说:“不要着急。他们现在正寒暄呢,啥也不会说。我猜下一节课他们就要召开校领导扩大会议,阐明来校的目的;那时再叫秃子去打听。”马碎牛点头称是。
第三节课是学生们在“联合造反宣言”事件后争取来的大批判时间,但大多数人都把后两节课看成了自由活动。多数人已经到操场去了,所剩无几的几个人,也在听说有人又贴出了支持“联合造反宣言”的大字报后跑出去看热闹了。教室里除过两个女生还呆在座位上闷头学习外,只剩下了几个班干部。
秃子到器械室借了一付铁环,推着滚着就到了会议室墙外。
会议室里正在召开全体教职工大会。
秃子走到一个窗口大开的地方,突然身子一歪就坐在了地上。铁环躺在一边,他两手把脚脖子一捂,看样子是崴了脚。他一边痛苦地揉着,一边把一只耳朵朝上,歪着脑袋听。秃子就这样一边揉着一边听着,坚持了一堂课。下课铃刚响,他敏捷地像猎豹,幻影般站了起来,抓上铁环就跑回了教室。
大半的同学又回到了教室。外边那些支持“联合造反宣言”的大字报虽然多如牛毛但也太短了,干巴巴几句话让大家提不起议论的兴趣;内容也无新意。有人就在教室里谝起了闲传,还有的人干脆就伏在桌子上接着睡大觉。
秃子扛着铁环、举着推勾,一步就窜上了讲台。他一边用推钩敲着讲桌提醒大家注意,一边激动万分地说:“号外!号外!那个狗怂姓方,叫方正;是市教育局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成员。他说他只强调三点:第一点,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是大方向;第二点,他说,在过去,不管是书记校长、还是其他领导干部,都自觉不自觉地、或多或少地执行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所以,只要是领导,人人都要作出深刻的检查。凡是避重就轻或是拒不承认错误、甚至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鸣冤叫屈的——廖局长就是例子——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是现行反革命、就是阶级敌人!第三点——第三点他说的是啥来着?哦,是说血统决定一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还眉飞色舞地讲解‘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还说基本如此。他最后强调要在六中把血统不正的人统统从革命队伍里清理出去。”
马碎牛感叹道:“想不到这姓方的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秃子,以后不许骂人家‘狗怂’了——只是这‘血统不正’我就有点不明白了。”
赵俊良说:“这方正一席话正是文革的精髓:所有的领导干部都是走资派、都在打倒之列。而他这血统论就是动手的借口。虽然显得有些激进——这也许是告诉我们,大城市的文化大革命又向前发展并且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血统不正?啥叫血统不正?谁血统不正?”同学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谁也搞不清楚自己的血统正不正,各种猜度蜂拥而起,于是教室里又是一片新鲜刺激的嗡嗡声。
张富生说:“当年希特勒就搞过血统论,他捋下纯正的亚利安种子,繁殖他们高贵的品种。把其他人种杀的杀、赶走的赶走;把欧洲整了个一塌糊涂。”
有人接茬说:“那只要不是汉人种就不纯。”
有个学生再次发挥说:“眼仁发黄的血统不正!这在古代叫‘色目’,肯定是胡人后裔。”
另一个学生更加高明地说:“鼻子尖的也不算,咱中国人都是蒜头鼻子。”
还有一个学生在深思熟虑后进一步引伸道:“头发卷的和皮肤黑的也不能算,谁知道是不是非洲那边飘过来的种子?”
有一个学生冒失地说了一句:“身上长毛的也不算!”刚说完就自知失言,连忙把头伏向课桌。
“你没长毛?”
“你胳肢窝没毛?”
质问声此起彼伏,手榴弹般砸到他头上;其间还夹杂着几句更加不堪入耳的举证。
柳净瓶也很疑惑,她问:“咋样检验血统不正呢?难道要抽血化验?”
赵俊良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不无讽刺地说:“你那是另一场运动——抽血运动——比文化大革命的覆盖面还要大。”
柳净瓶反唇相讥:“原来你也不知道,还自称‘小诸葛’呢!”
苟矫时面带微笑,十分自信地说:“要叫我看,出身不好就是血统不正。”
此言一出,全班安静的像个空屋,但随即又是一片哗然。
生活委员贾佳佳强烈反对。她说:“你咋一点文化也没有,居然把‘阶级’和‘血统’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混为一谈?阶级是政治上划分群体的概念;血统却是生物学上区分物种的名词——你最好再多读些书,幼稚的可怜!”
秃子也热心地给苟矫时授课:“母马下了个马驹子,这血统就正;母马下了个骡驹子,这血统就不正。为啥?因为骡驹子它大是驴!这么简单的道理三岁娃都懂,你咋就粘成个胶锅?就你瓜的这怂样子,给你个媳妇你都不知道是弄啥呢!”>
毛始波也不同意苟矫时的说法,他说:“血统,简单说就是‘种’,血统不正就是种不纯。我看咱班同学种都纯着呢。”
“不对!”三虎兴致勃勃地和毛始波较劲,他炫耀着自己的杂学说:“自‘五胡乱中华’之后,汉人的血统就不纯了,唐以前,咱汉人都是单眼皮;自唐开始,中外交流多了,东西南北的胡人蜂拥而入,双眼皮就印的满世界都是!要叫我说,咱们班有一大半人都是杂种的后代!”话一出口,三虎自觉失言,缩着脖子坐到凳子上等着挨骂。果然,人们在震惊之后骂声四起。
吴顺骂道:“三虎,你狗日姓啥?‘宇文’?咋听都不像汉人的姓!干脆改成‘算术’吧!”
“宇文这姓百家姓上有呢——”
“你说有就有了?那咋没有算术呢?”
秃子最喜落井下石,他借势欺人:“看你狗日鼻腔长的有一揸,左看像俄罗斯种,右看像爱斯基莫人,你先人肯定是西伯利亚那一带的,说不定你种就不纯,是那些北方突厥或者鲜卑人跑到中原来生下的你。”
毛始波急忙报复:“他就是‘五胡乱中华’的产物!”
“老实回答:你是五胡中的那一胡?”有人接着问道。
“尿壶——”
“赵俊良早就说过,他是鲜卑人后裔!”
“我看大半也像。”
“啥大半?我看八成就是!”
“啥八成?从头到脚整个就是一个胡人!”
“把三虎揪出来!”
“对,三虎血统不正,把狗日揪出来批斗!”
“放他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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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矫时不言不语,只是莫测高深地微笑着。
马碎牛毫不理会这些胡说八道,他大声问秃子:“整整一节课,他就说了那三句话?”秃子正在上蹿下跳、热衷于把三虎当血统不正的典型予以痛击,忽然听到马碎牛问话,一脸茫然地问:“谁呀?”
“就是工作组那个方组长呀!”
秃子说:“哦,他呀。那怂把廖局长批判了半天,说廖局长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把时间都耽搁了。”
“这狗日政治观点虽然不错,人品可不咋样。廖局长在位时,他把痔疮都能舔痊愈,孝顺的像孙子;现在廖局长犯错误了,他就落井下石。他大那个驴仔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瞎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