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六)
张书记话音一落,赵俊良抢在其他班干部前边说:“钱校长、张书记,我们还是愿意先听听两位校领导在这个问题上的意见。 ”
“一个陷阱。”许多班干部暗自点头。
钱校长并不犹豫。他只是警觉地看了赵俊良一眼,假意对张书记谦让了一下,一脸正气地说:“我坦城地告诉大家,彻底停了文化课专职搞大批判我是不同意的。这里毕竟是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家长送大家来学校的目的,我想也是不言而喻的。从全国运动发展的形势看,似乎绝大多数的学校都还在正常上课。虽说一些地方运动失控,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也只是局部现象,不会长久。我相信我们党是有能力恢复国家的正常秩序的。”说完这几句话,他就勇敢地看着这些惊讶于他敢讲真话的学生。
赵俊良问钱校长:“你不觉得这是拿文化课来压大批判吗?”
“只要在时间上安排好,我认为不是。”钱校长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认为咋样安排合适呢?”
“我建议上午上文化课,下午集中时间搞大批判——只是建议,还是想听听同学们的意见。”
赵俊良一句一个陷阱,钱校长也紧追不舍地跳了下去,但结果却出乎赵俊良的意料,班干部们并没有对钱校长暴露出来的“压制文化大革命的反动嘴脸”表现出应有的愤怒。多数人的表情似乎还同情他的光明磊落和佩服他考虑问题时的面面俱到和良苦用心。赵俊良有些焦急,他感觉到自己是给钱校长帮了一个大忙。方才所提的三个问题看似刁钻,却恰恰给了钱校长一个表明心迹的机会,让他大义凛然地展示了一个教师对学生的关怀,表现出一个长辈对年轻一代的爱护;甚至还有一种不惜为学生成材而甘愿犯错误的悲壮气概。
看来仓促应战的学生总是敌不过老谋深算的老师,更何况他是管老师的。
“难道就让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继续在六中横行下去吗?”
赵俊良气馁地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马碎牛,奇怪他今天为什么突然变了性子?马碎牛气定神闲稳稳当当地坐着喝茶,还时不时地吐着喝进嘴的茶叶。他既不认真听钱校长说话也不在意赵俊良提出的三个问题。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倒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赵俊良只有干着急。
后排有人说话了,是水平的声音,有人帮腔,赵俊良的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钱校长,对于你的建议我有不同看法。我们在‘联合造反宣言’里提出了文革与文化的‘主次说’,其论点是很明显的。那就是以大批判为主、以文化课为次。我不知道钱校长是否也是这样理解我们这一观点的。如果钱校长能同意我们这个‘主次说’的观点,那应该是上午开展大批判、下午酌情安排几节文化课才对——为什么要倒过来呢?------”水平给了大家一个短暂的思考时间,接着说道:“钱校长,我很难把你那不合时代潮流的建议和你刚才对文化大革命运动表示的积极态度和坚定决心联系起来。希望你作出解释。”
一直微笑着坐在一旁的张书记开口说话了:“同学们,我看大家是不是换一种思路看问题?我觉得我们首先是师生关系、是革命同志而非敌人,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都是为了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要‘求大同、存小异’。就刚才这个问题而言,大同是什么呢?至少我认为钱校长和上述两位班干部的意见有一个共同处,那就是都不反对上文化课——当然,也都不反对开展大批判。在这一点上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既然水平班长提出上午上文化课不合适,没有摆正学习与革命的主次,那就倒过来,下午上文化课行不行?再不然,上午上两节文化课、下午上两节文化课行不行?我想,在这几种方案里选出一种不会是很难的吧?”
水平高深莫测地笑,说道:“张书记的选择法使我想起了朝三暮四的故事,我们可不是愚蠢的猴子。不过,我还是想先问一下,张书记认为那个方案好呢?”张书记轻松地笑着:“你朝三暮四的说法言重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正如钱校长所说,文化大革命是新生事物,没有现成的经验,谁也不知道该咋搞;我们都是在摸索、在学习。所以,必须由我们自己趟出一条路子。水平班长问我哪个方案好,我看还是把文化课分成两次上吧,安排在上午的一、二节课和下午的一、二节课。同学们既不会觉得课重也不会耽误大批判,于国于己都有利。”
一些班干部心动了,交头接耳,满足于这微不足道的胜利。有点头的也有小声嘀咕的,甚至还有人感动于校领导考虑问题的周到、通情达理和处处为学生着想。六八级丙班的班长带头表态说:“我们班同意张书记的方案。上午两节文化课、下午两节文化课。其余时间开展大批判。”表态时他慷慨激昂、激动万分,说完后不见有人响应,随即就心虚了,紧张兮兮地坐了下去。还有几个班干部也把头聚在一起小声商讨,随后分别表态,表示支持张书记的方案。很快,同意张书记的方案就成了主流、占了上风。
“分化学生的目的达到了。”赵俊良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后排的水平。他发现水平比他还要失望。
“为什么农村中学的学生都没有革命激情?难道国家的前途、命运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难道这些人起来造反仅仅只是为了减轻学习负担吗?”
“如果我们自作主张坚决抵制文化课、全力以赴地投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呢?”后排一个铿锵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一个大胆的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意见,这也是一个让与会者人人都为之动容的想法。它太疯狂了!疯狂的让每一双眼睛都对准了它的提议者——六六级丙班的班长魏子美;这是一个以头脑灵活而闻名于校的学生。
这话说的有职业革命家的气魄!
赵俊良精神一振,水平眼睛一亮,柳净瓶面带笑容。然而大多数的班干部都是惊讶,惊讶于这个主张的疯狂。
惟独马碎牛只是不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显然,张书记和钱校长没有丝毫思想准备,他俩交换了一个眼色,钱校长说:“自建国以来还没有听说停产停课搞运动的,这不符合我党一贯的运动政策;作为校长,我是不同意的——”
“你不同意并不重要。”一直默默无言的马碎牛突然站了起来。回过身大声说道,“问题是我也不同意。”钱校长尴尬地笑着,满会议室的班干部悚然一惊,他们想不到煽动造反的急先锋居然和运动的对象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有人不解,有人震惊,甚至有人已经愤怒、就要发作了。
“我也不同意!”这是赵俊良的声音。
“我也不同意!”这是水平、柳净瓶和谢凯的声音。
“我们也不同意------”后边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大多数人都想通了魏子美那个看似激进实则是毁掉六中文化大革命的疯狂的提议。
六中不是城市中学。忙于农活的家长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闲呆在学校里的。
人们更加佩服马碎牛超乎常人的反应了。
钱校长不失时机地对马碎牛说:“看来我们还是能想到一块的——”
“请问钱校长,你对我们‘联合造反宣言’中提出的其他四条意见怎么看?”性格平和的柳净瓶突然起立提问,但她却并没有让刚刚开始沉浸在第一个回合胜利中的钱校长和张书记产生丝毫的慌乱。钱校长不慌不忙地说:“你们‘联合造反宣言’的第二条是说我的吧?说我压制同学们造反还充当了六中文化大革命的绊脚石,还说我是党内的走资派,并‘责令’我‘以大字报的形式公开作出检查’,是吧?同学们,现在是大鸣大放时期,我理解你们对党、对**的热爱,也理解你们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痛恨。问题是,什么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权威的定论。当然,我希望尽快有这个结论,也好让我能有针对性地改正自己的错误。至于说我是党内走资派、是扼杀六中学生运动的绊脚石,你们可以说,我不反对;但我不能认!通常这些结论性的评语都是上级机关对下级干部很严肃、很负责任地做出来的,我等待上级的评判。”
张书记紧接着说:“至于第三条说我软弱无力、堕落成钱校长手中的傀儡这些话也是不对的。我的工作性质不需要我雷厉风行,我本人的性格属于随和型的,这可能给大家造成了一些软弱的印象。谢谢同学们的提醒,我以后多加注意就是。关于我和钱校长在工作上的分工这里也给大家讲一下。我是管党员的,也负责教职员工的政治思想工作。可以说,我的工作重点主要是和老师们打交道。钱校长呢,是管教学的,和同学们接触比较多,大家就以为我不管事了、是傀儡了,”说到这儿,张书记意味深长地笑了,他亲切地看了一眼钱校长,接着说:“这种看法是不对的。这也不奇怪,你们毕竟还没有走上工作岗位,不了解工作中分工的重要性。至于希望我和钱校长划清界限这一点,我坚决不同意。试问:我们都是**员、都是党培养出来的干部、现在又都在为党工作,让我怎么和他划清界限呢?这个问题不是提的有些出格吗?”一些学生就附和着笑了。钱校长没有笑,他接着张书记的话说:“至于第四条要求学校提供集会和辩论的场所这都没有问题。后操场、会议室,宣传栏和文化课后的教室,都可以提供给同学们用来集会和辩论。只是我有一个条件——”钱校长说到这里卖了一个关子,他笑吟吟地看了大家一圈后说道:“你们不能剥夺我参加运动的权利。你们辩论时,我也要旁听,我也要参加——说不定我还要和你们面对面地展开辩论呢。”
六八级丙班的学习委员武文轩就高兴地扭着屁股,其勃勃浮躁的状态仿佛他已经是高明的辩手了。他大声说:“欢迎!”
贾佳佳也被校领导的“亲民政策”征服了,受到身旁六八级班干部的感染,她也高兴地说:“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