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三)
签完字后,各班代表簇拥着就去贴大字报。秃子急忙跟了上来。
从六六级甲班教室到学校的宣传墙大约有四十米远。赵俊良悄悄观察周围这些人的表情。他发现只有少数人意志坚定、无所畏惧,大部分人似乎心中并没有底儿;不但激动而且紧张。到了宽阔的宣传墙前,能坦然动手张贴的只有马碎牛、谢凯、怀庆和积极动手的秃子了,甚至连水平都有些紧张。
大字报贴好了,一些路过的同学纷纷凑过来看,马碎牛对赵俊良和柳净瓶说:“你俩回去,动员咱班的人来看‘联合造反宣言’。让他们都知道有这么个事,不要说我不民主。我守在这儿,看谁敢当着我的面反对!”
秃子也气昂昂地说:“对,我也守着;你守一头,我守另一头。”怀庆和明明点头称是,也匆忙回本班叫人去了。
水平见其他人走开了,而且已经有人涌过来看大字报了,略一迟疑,慢慢走到马碎牛身边,悄声说:“马碎牛,你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正所谓‘吕端大事不糊涂’。和你一起造反,我觉得心里踏实。但要想造反成功,还一定要有一个合适的领头人。现在刚刚起事,正处在各自为战的混乱时期,相互之间还不太了解,谁也难服谁,很难马上确定一个共同的造反领袖。但形势不等人,从现在起就得留意物色司令人选。”她莞尔一笑:“当然,我这个意见并不成熟,你自己斟酌。”
马碎牛充满戒心地看了看她,:问“你聪明能干,连名字都叫个‘水平’,你为啥不考虑自己当头儿?”
水平苦笑道:“要说没有考虑那是假的。面对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谁也不甘落后,谁都想当积极份子,谁也都想出人头地。但六中是农村中学,作为一个女生,我和柳净瓶能当上班长已属意外。大多数男生看我俩的眼神都是疑惑不解和不以为然的,所以,我也知道,我要想当上学生领袖,不是不可能,但困难要比男生多的多——而且,究竟有多大的号召力也值得怀疑。”最后,她意味深长地说:“话虽如此,但我是不会放弃的——我想你也是这心思。”
马碎牛做梦都没想到,仅仅只贴了一张大字报,联合行动才迈出了第一步,水平就敢于对他提出如此敏感的话题,顿时就有些紧张。他敷衍说:“英雄五霸闹春秋——谁能没有自己的想法?但说到底还是要看能力和实力的。要想当造反司令,得作出成绩、得能让人服气。否则,大旗也许还没树起来,旗杆都让人当柴烧了。”
水平微微一笑,说:“我现在给你提这个问题可能有点早,还是潜心造反吧!最终谁能成为学生领袖,让历史来选择吧。”
“那好,”马碎牛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他试探地说:“你是高年级学生,水平比我们高。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水平奇怪地看了看他,说:“你又谦虚又拐弯儿,看来这个问题不简单。”马碎牛说:“其实只是一句话——这‘造反’具体咋样操作呢?”
水平的笑容慢慢褪去了,她眼望着远方,若有所思地说:“像北京的学生一样,秘密联络、秘密集会,制订纲领、宣誓造反。”
看“联合造反宣言”的人越来越多了,她说要去准备游行的事,随后就走了。
马碎牛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他得出了结论:水平并不藏私,是个胸怀坦荡的人,这无疑对他以后当上造反领袖是一个巨大的障碍。另一方面,他也吃惊于水平的胆魄:一个大西北地区农村中学的女生,居然有秘密组织类似于地下党的胆略;这让马碎牛感觉到他的造反精神远远落后于水平了。
秃子站在“联合造反宣言”的另一边,随时留意着马碎牛的一举一动。他总是最快地调整自己的姿势,力求和马碎牛保持一致。当有人在看过大字报后顺便扫他一眼时,秃子就挺胸抬头,摆出一副勇于承担责任的架势,以引导别人错误地以为他也是“联合造反宣言”的炮制者。
大字报上墙不久,宣传墙前人就站满了。全校同学奔跑而至,如饥似渴地过后,一个个如饮甘霖,反应十分强烈。更有甚者,一些同学还纷纷掏出钢笔激动地在大字报上签名表态,宣誓强烈支持“联合造反宣言”的五条内容;有几个班还紧随其后把一张张内容雷同的大字报勇敢地贴到了“联合造反宣言”的旁边。
让马碎牛没有料到的是,偏偏问题就出在了自己这个班。
宣传墙围得水泄不通。迟来的就顶着肩膀发狠向前拥挤,前边的人趔趔趄趄站不稳回头就骂。有人在后边大声喊:“前边的,给咱念一下。”前边的不理不睬。一些路过的老师面带微笑却畏如蛇蝎地看着这热闹的场面,眼睛左顾右盼,脚下却绝不停步。
一阵拥挤后,谁在后边喊了一声:“钱校长来了!”前边的学生就退潮般向两边闪。站在后边的人却趁机抢到了前面,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机智,继而就如饥似渴地看起了大字报。周围的人就骂,骂过后接着挤、接着看、接着签名。人群刚刚恢复平静,后边又有谁喊:“钱校长来了!”前边的人头也不回就骂:“钱校长他大来了也不让!”钱校长在后边说:“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学生?”听到钱校长的声音,前边的学生吓了一跳,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很快就闪开了一条路。后边喊话的人就幸灾乐祸地笑。
钱校长面色凝重,沿着学生让出来的通道很快走到前面。他边看“联合造反宣言”边变脸,全部看完后,恼怒到极点。他低沉地说了句:“胡闹!”转身就走了。
吴顺来了,他是柳净瓶和赵俊良动员来看大字报的第一批人中的第一个。当他看过“联合造反宣言”的内容后表情就很不以为然。他一边用脊背扛着后边拥挤的人群,一边不满地对站在身边的毛始波点评:“咋能一棍子把人打死?说‘六中一贯执行的都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这话说的太绝对了麽!难道**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都没有一点?还有,学校的教材都是全国统一编制的,也是经过各级领导审查过的,咋能说‘传授的都是封、资、修的黑货’?小学一年级有篇课文就叫‘**万岁’呢!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全都拉出来当毒草批判,就不客观、就不符合唯物辩证法。说钱校长是‘处心积虑地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这就更加错误了!钱校长瞎好也是延安下来的干部,当年去延安也是九死一生。难道他提着头闹革命就是为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说他‘拒不执行**的教育路线’就更加可笑!‘拒不执行’?有啥证据?谁信吗,满篇都是鬼话!”
吴顺并不忌讳站在旁边的马碎牛,他底气十足、义正词严地只管说自己的,看上去格外激愤。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毛始波就吓的往后缩。
毛始波胆小怕事。虽然他觉得吴顺说的有道理,但他更怕引起马碎牛的误会。他尴尬笑着不敢答话。只是把身子慢慢往后挤,没料想后边的人却把他拥到了前头。直到有人使诈,谎称钱校长来了,这才得以踉跄着从闪出的人缝中逃了出去。看到他狼狈出逃,吴顺轻蔑地转过头去。不知道啥时候苟矫时就站在了他的另一侧,苟矫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内容到也罢了。现在搞运动,咋样上纲上线都不为过;‘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麽,兴的就是说过头话。只是这签名——唉,东西都贴到墙上了,才叫大家来看,这似乎有些——有些——不大好说。”说完,咂着嘴只摇头。
“有啥不好说的,这就是强奸民意!”吴顺忽然之间就变得恼怒异常。
“现在说啥都迟了,人家‘联合造反宣言’已经贴上墙了,咱还能咋?”苟矫时只摇头,看上去十分无奈。
“能咋?盗用全班的名义他就得给个说法!要不然我就敢给他撕下来!”
“算了吧,”苟矫时神情胆怯息事宁人地说:“上回你跟马碎牛打了一架已经吃了亏,何必呢。这次还是忍了吧,谁叫人家比咱歪呢。”苟矫时又叹气。吴顺猛然跨前一步,径直走到马碎牛面前,张口质问:“你跟谁商量了就敢代表六七级甲班全体?”
吴顺公然叫板,围观大字报的人惊讶过后都热切地等待着下文。一些知道他俩有过节的学生就悄悄讲述着两人以前的恩怨。更多的人却是卯足了劲随时准备参战。
当吴顺对着毛始波发牢骚时,马碎牛并不在意,他甚至还有一种看笑话的闲情逸致。毛始波的胆小怕事在班上是出了名的,吴顺对他发牢骚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引不起共鸣;是一只手鼓掌——挣死也拍不响。但当毛始波溜出人群、苟矫时对吴顺嘀咕时,马碎牛忽然警觉了起来。
苟矫时不是毛始波。他甚至被班上一些好事的同学称作“凤雏”。据说他的爷爷在晚清时中过举,还在浙江某地做过一任县令。他的父亲就此留在了南方,后来辗转到了上海,娶了一个上海女人为妻,这就有了苟矫时的生命。此时他的爷爷早已回到了渭城乡下,去过一个退休知识份子的清贫生活。他与儿子约法三章:上海女人必须到祖宗祠堂上香;每年必须回家乡省亲一次;叶落归根,将来有了孩子,长孙必须送回渭城承继祖业。儿子孝顺,答应了他的全部条件。就这样,苟矫时四岁那年就离开了上海的花花世界,告别了时髦的小分头和吊带裤,仰着一张细皮嫩肉的小脸蛋回到了祖先世代生息的原始苍凉的渭城北原。
爷爷奶奶带大了他。这一点与赵俊良颇为相似。
走进中学大门时马碎牛就看出来了,苟矫时并不服气赵俊良。奇怪的是两人表面上始终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偶有接触也是满含笑意、电光火闪地一两句,好像双方都在避免正面冲突。平时苟矫时总能及时地指出老师课堂上的小错误,也常在和同学的交谈中更正别人语句中的口误乃至逻辑思维上的谬误。他还有一般能耐,那就是他能准确地说出班上每一个人的优缺点和特长,常常让被说者都不得不服。赵俊良却不是这样,他从不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注意别人说话时用词是否得当;他只求理解别人说话的本意就行。只有一样事他才认真,那就是给别人讲题的时候。
两人的外在神态也不一样。苟矫时永远都在仰着一张自信而傲气的脸;而赵俊良却总是低着头,一副猥琐相。
马碎牛认为苟矫时过于精明认真,骨子里却透着气量狭窄。不但没有赵俊良那种宽容的胸怀,似乎也没有赵俊良那么良好的涵养。这不对他马碎牛的脾气。他也曾问过赵俊良,怎么就不能像苟矫时那样对别人的缺点和错误及时给以指出和帮助呢?赵俊良只是微笑,慢条斯理地说:“没有缺点就不是人。没有错误就没有社会。在指正别人和尊重别人上我选择后者。”马碎牛越想越对,频频点头。当时还评价了一句,说:“‘抬头的婆娘低头的汉’;你比苟矫时强。”此刻看到苟矫时和吴顺小声嘀咕就有些担心。他并不怕吴顺,吴顺充其量是个炮筒子,而苟矫时却实实在在是一把阴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