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
赵西恒老师果然没有按照课程表约定的那样来上课。 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是钱校长，而且他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教室。同学们瞪着惊奇的眼睛看着他。平时在老师进门前负责喊“起立”的体育委员马碎牛不见了，同学们就陆陆续续、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而且每个人脸上都有一个问号。
钱校长并不以没有代表师道尊严的起立声而表示丝毫的不快，而是迅速调动学生上课的情绪。他两只手往下压，一边大踏步往讲台上走一边示意同学们坐下。他满面笑容而逗趣地问道：“奇怪吧？我咋跑到你们班来了？本来这一节语文课是由赵西恒讲授，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来不了了，语文课也临时调整成了大批判课。按说这大批判课应该由你们班主任蒋老师来带，但老师们也强烈要求投身于这场伟大的政治运动呀，他们也有一腔火热的革命激情要献给党啊。学校党支部就为他们安排了个座谈会；蒋老师要参加那个会就来不了了。我呢，算是学校里唯一的闲人了，这就鱼目混珠、临时充当你们一节课的教员。”
开场白有趣，学生都笑容满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钱校长也笑容满面，他接着说：“今天这堂大批判课，开篇首页我不念文件不读报，我要读一篇短小精悍、字字珠玑的批判稿，它出自我们班体育委员马碎牛同学之手。”
他在学生座位上搜寻马碎牛。当他一无所获又看到柳净瓶身旁的空位子后只是略感诧异地望了一眼，随后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热情洋溢地读了起来：“题目是‘论吴晗的反动本质’。下面是正文，大家注意听。”他换了一种略显轻佻的语调高声念道：“吴晗。‘吴’，其谐音的含义就是没有；‘晗’就是天快亮了。‘海瑞罢官’是吴晗写的，而‘吴晗’这两个字就缀在‘海瑞罢官’这个标题的沟子后边。这是什么意思呢？很显然，罢了海瑞的官，天就不会亮了。吴晗太恶毒了、太阴险了！但他也低估了我们革命同学深不可测的洞察力，更加低估了我们中学生强烈的阶级斗争意识。不用再看内容了，只是一个题目，就把吴晗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
钱校长小心翼翼折起了那张批判稿放进了上衣口袋，一个古怪的笑容在脸上绽开。学生中也泛起一片怪模怪样的笑容。钱校长笑嘻嘻地说：“我们班马碎牛同学是一个有头脑、有思想、有觉悟而且不循常规的好学生。他居然能在很不显眼之处觉察到反党份子的险恶用心并予以一针见血地揭露、批判，真是让人佩服！”他左顾右盼，再次在同学中收获会心的笑容。
赵俊良想起来了，这篇批判稿是秃子代写的。他转头去看秃子。秃子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身子伏在课桌上。消瘦的瓜子脸阵红阵白，圆圆的老鼠眼贼溜溜地左右窥视。
调侃过马碎牛的批判稿，钱校长开始大讲这次运动的重大意义，并着重强调要按照学校的安排，循序渐进、以理服人地开展大批判。不能像某些地方那样，无组织无纪律，采取过激行为，偏离“文化”这个运动的大方向。
他铿锵有力地说：“党还在、**还在，阶级敌人翻不了大浪。我们所有的师生都应擦亮眼睛，防止阶级敌人利用运动搞破坏。众所周知，自从一九三七年**带领我们党到达陕北以后，至今已搞过多次政治运动了。试问：那一次运动不是**发动的？又有那一次政治运动的开头不是阶级敌人率先跳出来疯狂向党进攻？结果怎样呢？最终还不是都被我们党粉碎了？同学们，建国十七年了，国家攒下这点家底不容易；不能叫别有用心的人都给踢腾了------”他越说越激动，忽然就板起了脸：“至于我校的运动现状，我认为还是不错的、是有成绩的，大方向也是正确的。我们以理论学习为先导，提高了广大师生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在提高认识的基础上广大师生普遍提高了分辨什么是真正的文化大革命、什么是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反动行为的能力。至于个别惟恐天下不乱的极端份子说什么我校的文化大革命偏离了斗争的大方向，这是污蔑！这是心怀叵测！这是企图浑水摸鱼！这是要把斗争的矛头指向我们六中的党组织！他们逆时代而动最终只有一个结果：重蹈历次政治运动反动份子的覆辙，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可耻下场！”
他已经声色俱历了。他颤抖着手，抓起粉笔，情绪激烈地在黑板上写下了八个大字：“以史为鉴、温故知新。”
字写完了，他的情绪却难以平静。捏着粉笔的手敲的黑板哒哒响，眼睛却扫视着课堂，眉毛一扬一扬地暗示着，提醒大家多琢磨琢磨这八个字的深刻涵义。
许多学生露出了恍然大悟和十分惊惧的神态，钱校长放心了，他话里有话地说：“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透；有些事情大家明白了就好。至于六中运动开展的现状，也不是某些人污蔑的那样，说什么死水一潭。我们不是把某些有问题的老师隔离了吗？这就是成绩，这就是斗批改的丰硕成果、这就是文化领域革命的伟大胜利。我提醒同学们：在这次运动中一定要擦亮眼睛，要听党的话、在党中央和**的正确领导下投身革命、来看待运动和评价运动，同时，要警惕一小撮阶级敌人颠覆我们红色政权的狼子野心！”
他话里有话、敲山震虎般的警告在学生们的脸上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接茬刚说了句：“我们学校开展运动的下一步安排是——”就听见马碎牛声音洪亮地喊道：“报告！”钱校长“进来”的声音还没传到同学们的耳朵，几乎是和他准备张口的同时，马碎牛就推开了教室的前门。
马碎牛怎么也没想到上课的会是钱校长，微觉诧异。钱校长却故做惊讶地说：“英雄人物的出场果然气度不凡！连报告声都比别人高八度。”教室里就是一片哗笑。钱校长带头鼓掌，说：“同学们，让我们欢迎大批判的英雄！”在他的煽动下同学们出于不同心态纷纷鼓掌。但马碎牛立刻就听出了这掌声响得耐人寻味、响的不怀好意。先是声音杂乱，随后就迅速调整为集各种恶劣贬意于一体的响三下停一下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节奏鲜明的掌声。
马碎牛莫名其妙。他想问一下为什么钱校长要带头为他鼓掌，但眼下的时机显然不合适。另外，那心知肚明的掌声又让他觉得吃了亏，就以攻为守，高举双手对着钱校长“啪啪啪”、“啪啪啪”地拍了起来。同学们惊喜万分，那笑容就更加古怪、情绪也更加高涨了；巴掌声就撵着马碎牛的节奏很快汇成了一个调，兴奋不已地拍向了钱校长。马碎牛得意地看了钱校长一眼，慢腾腾坐回了座位。他深信农村生、农村长的钱校长是明白这掌声的恶毒含义的，他才不在乎他的感受呢。钱校长后边讲了些啥，他都没心听，两只眼睛只是盯着屋顶的椽子；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心事。
下课铃响了，钱校长头也不回地走了。当他的背影在门口一闪而没，马碎牛忙问柳净瓶，为啥钱校长说自己是大批判的英雄？柳净瓶就一字不差地背诵了那篇批判稿，秃子当下就紧张地死去活来。马碎牛转头就骂：“秃子，我把你个猫把下的干浆浆鸡屎撅撅，你这一次算把我臭到家了！你狗日让我以后咋活人呀？”
秃子小声辩解：“我都给你说了我不会写，你非要逼着我写；这一下写出麻达来了你又怪我。”“谁让你狗日签我的名字来着？”马碎牛大声质问。秃子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不看？！替你写的不签你的名字难道还签我的？”“那你也应该乱写一通才是，咋就那么巧，‘一口吞到屎尖上’，刚好就被钱校长给看上了？”“我就不会写批判稿，我也没看过‘海瑞罢官’，根本就写不出来！就那几句话还是你让我问俊良的，我就把它写上了。后边再也写不下去了，干坐了两节课，颡空的像猪尿泡，就没写。——我还担心你嫌我写的太短呢！”“秃子，你狗日早晚把我害死！”
马碎牛不依不饶地埋怨秃子，看见赵俊良对他摆手，悚然一惊，忙说：“怀庆和明明那儿我都安排好了，没问题。他们一共联络了九个人，利用自习课写大字报，一旦咱们的大字报贴出去了，他们也同时跟进。”
赵俊良说：“我还是觉得力量有些单薄。如果高年级也能同时行动的话，那就有力的多。遗憾的是，与他们沟通需要时间。另外，他们也不一定会重视低年级学生------”
柳净瓶热心地说：“我来试试。六六级甲班的班长水平和我关系不错，我去说说看，争取同时行动。”
柳净瓶的积极参与让马碎牛十分感动。仿佛是注入了巨大的精神力量，陡然间就觉得浑身给劲，他果断地说：“事不宜迟，那你现在就去。”/>
赵俊良嘱咐说：“不要勉强。另外，要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如果他们高年级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可以跟着他们共同行动。”柳净瓶答应着急忙出去了。
柳净瓶一转身，马碎牛就埋怨：“咋是跟着他们一块儿行动？应该是他们跟着咱们行动。”
赵俊良说：“那只是一句客气话。但如果人家确实走在前头了，你不跟着人家也没办法。这顺水人情的话不如早点说了好，最起码可以联络感情，结成一个无形的统一战线，总比各自为战的好。还有，一旦和他们结盟，我们和怀庆可是两个班，谁听谁的还是一个未知数呢。”
马碎牛满意了也放心了，赞赏地说：“心眼多还是好。”
赵俊良冷笑说：“我要是心眼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可能连秃子都不胜。”
马碎牛想了想笑了，说：“你说的对，我离不开你这个狗头军师。”
赵俊良气得直瞪眼。
秃子一直在旁听，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插话。这会儿一听赵俊良提到他，就毫不客气地警告：“不要以为我在碎牛心目中地位低，我相信碎牛肯为我把命都豁出去。”
谁也没想到，秃子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居然就感动了两个并不如何重视他的人。马碎牛脸上挂着明显的愧色；而赵俊良就觉得秃子的话是一个提醒、一个警告。是得给自己敲一个警钟：马碎牛在自己眼里和在别人眼里是有区别的，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