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五)

    进入操场,全班同学又一次验证了赵俊良关于很快要召开新一**批判会的猜测。批判的对象增加到三个人,内容也从单一的“海瑞罢官”新添了“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
    张书记笑眯眯地讲话:“前一向,我校师生的大批判热情十分高涨,这是值得肯定的。啊?我抽空看了几个班写的批判稿,水平很高吗!啊?好多论点都是和‘两报一刊’完全一致的。啊?——”学生中就发出嗡嗡的笑声。马碎牛笑嘻嘻地对站在身后的赵俊良说:“不一致才有鬼了——除非抄出手误。”张书记说:“这次批判,我们要掀起一个更大的**,不分老师学生,要人人积极开口,要个个踊跃动笔。教室后墙贴满了,可以贴到侧墙上吗;教室里贴满了,可以贴到教室外去吗。把那地方闲下干啥?这些地方,社会主义不去占领,资本主义就必然要去占领。再不然,还可以在大门里那两排柏树上拉上几道绳,把同学们的批判稿挂在上头,供大家相互交流、相互学习、相互提高——奇文共欣赏吗,啊?”
    学生们小声议论着新的批判对象,不大工夫,嘈杂的声音就像蜂群。
    站在前面的教师们大多侧身“稍息”着,有的还盘着胳膊,不知道是该面向张书记还是该面向学生,一个个站的东倒西歪,或严肃、或漠然,或不阴不阳地微笑着。
    张书记在结束讲话时,习惯用口号式的语言煽动情绪,今天也不例外:“同学们有没有信心呀?啊——”
    底下就乱哄哄地说“有”。
    他想再次活跃大会气氛,故意笑嘻嘻地问:“有没有不同意见呀?啊——”底下就出现了一片半死不活的“没有”声。
    当这股声浪渐渐平息下来时,一个“有”的声音铜磬般传到了他的耳朵。
    张书记吓了一跳,顿时慌乱。这是前所未有和始料不及的突发事件、这也是非常严重和接近犯罪的政治事件。他立刻变脸,声色俱历地问:“哪位同学刚才说‘有’?请站出来!”
    马碎牛就站在全班的最前头。他举着手,向前跨上两步,面无惧色地说:“我有不同意见。”
    张书记的脸更难看了,他认识这个不守规矩的学生,他也讨厌马碎牛。
    张书记镜片后的目光鹰一样尖锐:“马碎牛,你有什么不同意见?”
    操场上鸦雀无声。数百学生突然变成了泥人,一动不动,像兵马俑。旁边的老师们也惊得乱跌眼镜,一个个慌忙调整姿势。架在胸前的胳膊放下来了,稍息也变成了立正,胡思乱想的眼神也探照灯一样集中到了马碎牛身上。
    马碎牛高声说道:“我挨不起了!”同学们哗然失笑。
    张书记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他沉下脸对马碎牛说:“接着说。”
    “我大给我上灶那两毛钱都让我买纸写了批判稿了。我连上课用的本子都撕完了。你要让我批判,你得给纸!”
    学生中就涌起一片赞同声,后边还有人胆怯地鼓掌。
    张书记眼珠子一转,态度和缓下来。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了,脸上重新挂起了灿烂的笑容。他满面春风地赞许说:“好吗,啊?这个意见提的很好吗!我们的学生为了批判‘海瑞罢官’,把自己的全部零花钱都投入进去,这说明大家对批判‘海瑞罢官’的重大意义有很深刻的认识、对投身思想领域里大事大非的斗争有强大的责任感吗,啊?有很多话要说的吗,啊?这很好吗!啊?这种积极的态度我们应该给以表扬。但我个人却并不鼓励。同学们家境都很贫苦,那点钱也来的不容易。自古道:皇帝不差饿兵。我看这样吧,由学校总务室出面,给每人发一本练习簿,再发两支铅笔;让同学们轻装上阵、掀起新一轮的大批判**。啊------”
    赵俊良站在背后悄声对马碎牛说:“他马上就要说‘但是’了。”
    “但是,”张书记说:“你们得写出一些像样的、高水平的批判稿来。啊,不但要体现出你们丰厚的文化水平,更要体现出你们高度的政治觉悟。——马碎牛同学,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没看过‘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事实上我连‘海瑞罢官’也没看过。你得先发给我两套,给我半年时间让我好好研究;看明白了里边的毒性,我好批判。”
    话音刚落,一些老师不怀好意地笑了。
    张书记镜片后的眼珠顺时针转了逆时针转,他干咳两声说:“这就不必了吧?啊?我们有义务阻止流毒传播——这倒不是不相信同学们的免疫力,对于大家的免疫能力,我是放一百二十个心的。同学们经过前一阶段的学习锻炼,对于毒草的识别能力应是上了一个更高的台阶——主要是担心一些识别能力不强或是别有用心的人拿到社会上去传播,那后果就非常严重了!啊?——”
    马碎牛撇撇嘴,嘟囔道:“你就没看过。”
    张书记满面笑容地说:“至于马碎牛同学提到的没看过‘燕山夜话’,我认为是好事情吗。这说明我们的同学自觉地抵制了反动思想的侵蚀,具有很强的识别能力吗。啊?大家可以在认真读报和学习有关文件时掌握‘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里那些反动观点,针对那些观点,就可以展开批判吗,啊?------”
    会散了。回到宿舍后,马碎牛有些委顿,看上去还有些气恼,仰身躺在床铺上,眼睛看着屋顶,嘴里不断地说:“真瓜、真瓜。”
    秃子兴冲冲闯了进来,说:“碎牛,你胆真正!敢在全校大会上说话,还给同学们要了两只铅笔和一个练习本;大家都感谢你呢。”
    马碎牛不理他,嘴里依然自言自语:“真瓜。”
    秃子十分肯定地说:“就是瓜!发一张大白纸也比发一个本子便宜。”
    马碎牛注意他了:“你说啥呢?我在骂我自己呢!”
    秃子发愣。
    赵俊良就对马碎牛笑,说:“明白了?”
    “刚说完我就明白了。”
    秃子疑惑地问:“明白啥了?”
    马碎牛说:“你还不明白?没纸、没笔、没钱,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写、少写,谁把我都没办法。现在呢,多了一句嘴,挽了个笼头却把自己拴上了。没话说了,埋头写批判稿吧,就这还得承人家的情——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秃子神秘地笑,说:“我当是啥事?这事我早想好了,到时候把你和俊良的本子给我——还有那两只铅笔,批判稿的事你俩就不要管了。”
    马碎牛和赵俊良非常惊讶,刚才在教室里秃子还为写批判稿作难呢,这会儿咋变了?马碎牛信疑参半地鼓励说:“想不到你还是个小小诸葛。把你的诡计说说,看有没有参考价值。”
    秃子得意地说:“我到学校外边的小卖部看过了。练习本的价钱是两毛三,一张大纸才五分钱。你俩的练习本一共值四毛六,我只拿它当三毛五用,到小卖部换他七张大纸——他肯定换。然后再把这七张大纸拿出六张来分成三份——两张一份——找三个闲人给咱写上三篇文章——一篇文章最多只能用十分之一的纸——他们再给自己写上几篇批判稿,这纸也绰绰有余;够几次使用。这样一来,他们和我每人都落下了学校发的练习本;你俩呢,也交差了。”
    马碎牛鄙夷地问道:“还有一张纸呢?”
    “落到我这儿了。”秃子有些得意地说。
    马碎牛说:“说了半天我和俊良啥都没落下?”
    “有人替你们把批判稿写了就行了麽,你还要啥呢?”
    赵俊良笑着问秃子:“学校发的是练习本,你贴到墙上的却是裁开的白纸,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秃子说:“要不然就倒过来。我把纸裁成和练习本一样大小的纸片,谁肯用他自己的练习本替咱写上一篇批判稿,数张张,加倍给他大白纸!”
    赵俊良赞道:“想不到你还有商业头脑。”
    秃子就不谦虚地说:“我舅就是做生意的。”
    马碎牛嘴一歪,又是一个鄙夷的模样,说:“羞先人呢,好意思提你舅?他那也算是做生意?”
    秃子顿时委顿。
    赵俊良好奇极了,问道:“他舅咋了?”
    马碎牛说:“他舅是个二溜子,外号‘杏核凉眼药’。以前在村里时就穷的要怂没蛋,就这,还爱耍钱。跟人赌钱时就成了赵匡胤:输打赢要。后来村里那些赌徒只要见他来,就凑上三分五分白给他,让他走。他也就厚着脸皮收下了。终日怂事不干,就闲的声唤。口袋一分钱没有,身上一件囫囵衣服没穿,就妄言去江南看长江、到四川吃甘蔗呀。村里人当他吹牛,也没人理。没想到他赊了三斤挂面,回来后研成了粉;又拾了几个干杏核、拔了一把水渠边的野薄荷。把这两样东西晾干砸烂后就和挂面混到一起。借了别人一个箩子箩成了细面粉,再熬了些玉米糖,把这些粉状物制成膏,装到一个油罐子里,然后就冠冕堂皇地对外宣称是加有冰片的正宗的‘兴平杏核凉眼药’。一天手艺没学过,一本药书没看过,背了个褡裢就出门行医呀。从陕西骗到河南,又从河南骗到湖南。一路走的飞快,马都撵不上!最后,经广西、贵州、四川一路骗了回来。进村的时候人彻底变了,穿着稠衫子、戴着个二轱辘眼镜;沟子底下还骑着一匹川马。刚进家门就置房子置地,托媒人介绍财东家的女子,出手大方的很!等把啥都整停当了,春雷一声响、来了**——解放了!一天安宁日子没过,说好的媳妇也没娶进门,稀里糊涂就成了地主。分他家产的时候,眼看高骡子大马让穷汉牵走了,一着急,两眼一翻,急火攻心就神经了。一天到晚嘴里淌着涎水,满街道吆喝:‘杏核凉眼药。正宗的兴平杏核凉眼药。’不管是见了人还是见了牲口,伸手就翻人家的眼皮子,还关切地说:‘你眼上有病呢!得抹些杏核凉眼药。’疯球几年,人就死了。”
    赵俊良回头看秃子,秃子羞愧地把头转向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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