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
正月十七就开学了,报到后马碎牛无精打采地躺到宿舍大通铺的土炕上对着房顶发呆。 秃子忙着把别人的铺盖往两边推,腾出好大一块地方,让马碎牛睡的更舒服些。
秃子殷勤的过分,赵俊良心里明白,他是在竭力弥补自己的过失。
马碎牛极为看重的滑雪比赛被秃子破坏的一塌糊涂。那天,为了比赛公正,马碎牛让赵俊良站在崃头发布开始的命令,而他自己却呆在原下等待着体育健儿冲过虚拟中的端线并加以评判,以此作为随后颁奖的依据。他手里提着奖品——东头李木匠精心制作的一架崭新的滑雪板。就在他满怀期待时,猛然间看见四位参赛选手连滚带爬地从坡上雪球般滚滚而下。马碎牛吓坏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一定是在比赛途中发生了撞车事件。马碎牛顾不得多想,抢上数步站在道路中间,把四个飞速滚下的选手每人都带了一把,但随即就松开了手——他只能延缓他们的速度,而决不能让他们把自己带倒在地。
正对着沟道口的道路南边是村里砌筑的遮挡煞气的一堵照碑墙,四个人乒乒蓬蓬一阵乱响,直撞得南墙微微摇晃;接着就是一片痛苦的呻吟声。
马碎牛顾不得追究责任,先看是否有人受伤。不料他刚把秃子拉起来,其他三个人摇摇晃晃站起身后,一言不发揪住秃子就打。狗娃边打边骂:“你狗日想把爷送上西天啊?”秃子抱着头蹲在地下紧闭着嘴。马碎牛问是咋回事,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狗娃和秃子一直滑在最前边,谁也超不过谁。滑程过半,秃子有意撞了狗娃一下,原想把狗娃撞到旁边雪厚的地方,只求降低他的速度。没料想一下就把狗娃给撞翻了,这一下速度更快了,肉球一样地滚动起来十分吓人。秃子慌了,想绕过他,没料想脚下的滑雪板就挂到了狗娃失控的滑雪板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身不又己地像狗娃一样滚动起来。不料后边正在疯狂加速的怀庆和明明也没躲过这场灾难。两人为了追上秃子和狗娃,低着头拼命加速,看到前边出事了,心中都是一慌,搭眼看去,即使能躲过翻滚的滑雪板也躲不过秃子和狗娃。权衡利弊,两人猛地就撞上了前边翻动的滑雪板,接着就是一个趔趄,再想绕开正在滚动着的秃子和狗娃就更不可能,于是四个人就撞在一起,抱着头、夹着肋条蜷成团状,沿着沟道滚滚而下------
自制的滑雪板存在着无法刹车的致命缺陷。
马碎牛终于没把奖品颁发出去。
看到马碎牛躺在炕上一副懒散的样子,赵俊良讥讽道:“咋了?刚报到就蔫了?只听说过‘苛政猛于虎’,没听说过上学猛于虎的。”马碎牛爱理不理地撇了他一眼,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你就不了解我!我现在觉得啥都没意思。过年没意思、滑雪没意思、上学没意思甚至连活着都没意思。”
赵俊良吃惊地看着他,又扑到炕上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也不发烧,溜下炕说:“你咋会有厌世情绪?按说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应该终日高高兴兴、活的很滋润才对。”
马碎牛说:“我刚才说啥来?‘你就不了解我,’我哪会厌世!地球人死一半,我也得想办法活下去。”秃子整完了床铺,随声附和:“对,就是地球人全死光了,咱俩也要想办法活下去。”马碎牛吼道:“少打岔!”转头对赵俊良说:“我是厌烦这种平淡的生活。像这样每天瓜吃瓜睡瓜把,活的有啥意思?我这两天总在想你年前说过的那个事——就是那个拾掇吴晗的准运动。吴晗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要是在全国各地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把各地像钱校长这号人齐茬铲下去,那该有多热闹?那该有多振奋?至少学校的广播也不会那么乏味,整天不是社论就是评论。”他撇了撇嘴,又摇了摇头,说:“自从听你预言了这个准运动后我就一直盼着,以为你小诸葛料事如神,过完年运动就开始了、就大整呀,谁知道元宵也吃了、六中也开学了,中国还是一片平静。”
赵俊良说:“平静有啥不好的?老百姓最希望的就是天下太平。你要是真有鸿鹄之志,到是应该抓紧这太平日子多学些知识,给自己以后成为有出息的鸿鹄打下个好基础才对。但看现在国内的形势,倒是想平静也平静不了喽。”
“危言耸听。社会平静的就像井里的水,都能照出影影,还说啥想平静也平静不了的话。”
“那是你不了解情况。要搞运动的人和准备抵制运动的人咋会闲着?只是没人想到给你汇报,把你这个‘鸿鹄’蒙在鼓里罢了。”
“真的?”马碎牛半信半疑坐了起来。看到赵俊良肯定的目光,滑动身躯跳下炕,肌肉暴栗、目露强光,活像出击前的雄狮。
“好好念书吧碎牛,要当鸿鹄你得先有本钱!”
“走,去教室。我马碎牛念书呀!”
教室里一片喧哗声。马碎牛一脚踏进教室门,就听见满教室的同学正在热烈议论“评海瑞罢官”的事。柳净瓶看见他俩,大声说:“小诸葛到了,让他给大家系统地讲海瑞罢官的故事。”接下来就是鼓掌声、欢迎声和夹杂其间的呼哨声。赵俊良微笑着,刚要开口,马碎牛却奇怪地看了柳净瓶一眼,突然说:“人物、事件,时间、地点。按次序来;小诸葛,你先介绍海瑞是谁。”
柳净瓶嗔怪地瞅他一眼,马碎牛魂都丢了!正飘飘然,听到的却是嘲笑:“你最大的长处就是能气死老师。广播上都嘈哄了一个多月了,一天到晚脑子都不知道想啥呢——海瑞是明朝的一个清官,因为和皇上意见不同,为民请命时骂了嘉靖皇帝,结果就被罢官了。”
马碎牛觉得奇怪:“既然是清官现在为啥要批判他呢?”
赵俊良急于讲故事,抓住机会抢过了话头:“问的好!这正是我没想明白的地方。中国自古歌颂清官,挨骂的不是贪官就是奸贼,所以,这事就怪怪的。”
班上大部分同学也有同感,纷纷赞同。
马碎牛笑道:“你就是杞人忧天!这个世界咋会黑白颠倒嘛,批判清官就会失去民心。这道理连我这个‘将尾’的马碎牛都懂,中央领导就更不用说了。真要批判清官,政府就会失去人心、中国就会天下大乱,我不信。弟兄们,你们信不?”
秃子大声说:“不信!”班上绝大部分同学也纷纷附和。
柳净瓶露出了些许笑容,随即就严肃地说:“我也不信。**如此伟大,党也十分英明,咋会批判清官嘛,这肯定是一些坏人背着**干的。”
赵俊良看了看马碎牛又看了看柳净瓶,吞吞吐吐地说:“我也吃不准,按说不会发生这种事,但这事确实发生了,我只觉得有些怪而已。”
马碎牛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俊良,海瑞为啥要辞官不干呢?”
“他没有辞官,是嘉靖皇帝不让他干了。”
“这你就说的不对了。”马碎牛得意地炫耀学识:“罢工、罢课、罢市都是当事人自愿不干的,所以,‘海瑞罢官’就应该是海瑞嫌皇上批评他,自己主动不干才对——这在‘哑柏红’的戏上叫拂袖而去——咋会是皇上不让他干了?”
“这倒不是。”赵俊良说:“这个‘罢’字用到其他地方都是当事人自己不干了,惟独用在当官的身上它的意思就变了,变成了‘罢免。’”
马碎牛嘲弄地笑了,说:“怪不得人人都愿意当官,看来当官还是好,连海瑞这样的清官都硬撑着,非等着皇上撵他才肯走。”
赵俊良批评说:“你又胡说呢,海瑞哪儿是硬撑着等着皇上撵他?他刚骂完皇上就躁了,当场罢免了他。”
马碎牛语塞,他倒不在意赵俊良奚落他,他早都习惯了。
柳净瓶不以为然,她反驳说:“海瑞虽然是清官,但我看他就不咋样。骂人就说明他欠修养,匹夫之勇就不宜做官,就不能委以重任。你看人家包公,文质彬彬、有勇有谋,啥时骂过人嘛?被皇上罢官就失去了施展政治抱负的机会、就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虽然落得个清官名声,但对百姓、对社会怎么又能作出贡献呢?”
赵俊良莫名地兴奋了起来,反驳说:“你这话不对。按你那只求目的、不择手段的逻辑,海瑞遇到不平事就应该把眼闭上?面对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错误时就把嘴闭上?”
柳净瓶也急了:“‘话有三说、巧说为妙。’------”
马碎牛不能置身在唇枪舌剑之外,忙打圆场:“算了,算了,都不要争了。俊良,你是包公、我是海瑞,你有修养、我只是匹夫之勇,你文谏死、我武偷生——海瑞也罢,包公也罢,死都死了几百年了,谁又知道他活着时真是戏上唱的那样清廉英明?依我看,以海瑞自居,藏在背后拐弯抹角发泄怨愤的人就没骨头。而大张旗鼓批判海瑞的这些人又太阴险,一心想把‘海瑞’那伙人说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就更不是怂!一句话,都不是怂!”
全班都笑了。笑声一落,赵俊良开始讲海瑞罢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