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
期末考试结束了。
赵俊良一如既往地考了全班第一。他没有给马碎牛递条子——不是故意不递,是不敢递——监考老师忽然增加了一倍。赵西恒老师在前,背着手踱步;目光炯炯像雄狮。班主任蒋老师在后,面无表情地徘徊,脚下轻柔,悄无声息像蛇。
马碎牛的考试成绩却一落千丈。他考出了双照中学自建校以来唯一的一个奇迹:三门主课——语文、数学、俄语——门门六十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以致于考试过后赵西恒老师久久地望着他,一边思索一边意味深长地说:“考百分不易,考三个百分尤其不易。但要比起一次考出三个六十分来,考三个百分就是小儿过家家了。”还说考的这样精确,让人不佩服都不行,他赵西恒就做不到,恐怕全国也找不出几个。
马碎牛只是静静地听着。过后认真地问赵俊良:“小诸葛,让你三门主课门门只考六十分,你能做到不?”
赵俊良想了好一阵子才沮丧地说:“做不到。”
马碎牛得意忘形地说:“告诉你个秘密:这叫奇迹。而我就是创造奇迹的人。你小诸葛不属于这个阶层。”
柳净瓶失望地看着面有得色的马碎牛,只用一句话就把他高涨的情绪击的粉碎:“小诸葛随时能考的接近你,你啥时候能赶上他呢?”
今年春节是赵俊良过的最为奢侈的一个春节。接连三天都吃到了梦寐以求的大白蒸馍,和大白蒸馍同时上桌的是典型的河北烩菜:红白萝卜炖羊肉,里边还添加的有海带豆腐和黄花木耳。
他还在初一早上并不意外地吃到了肉馅饺子。
叔叔一家也来了,阖家一块儿过了个年初一。
“好吃不过饺子、好看不过嫂子。”赵俊良是听说过这句话的。他没有兄长,嫂子的“好看”他无法体会;但饺子的“好吃”却让他实实在在过了一把美味瘾。他想不到葱肉馅的饺子会那么好吃!好吃的让他在吃了两大盘后肚子都涨起来了仍不愿放下筷子。他边吃边感慨:“赫鲁晓夫说**就是每天能吃到土豆烧牛肉;要叫我说应该是天天吃肉馅儿的饺子才对。”满桌子的人都笑了。
奶奶只吃了五六个饺子就说饱了;爷爷也只吃了十来个就放下了筷子,他喝了一大碗饺子汤,笑眯眯地说:“原汤化原食。”但赵俊良已经无法喝下原汤了,可他并不觉得原食难以消化。叔叔和婶婶也吃的不多,但是他们带来的一儿一女却和赵俊良拼着吃。只要赵俊良敢于夹起下一个饺子,他姐弟俩就会鹅一样伸长脖子强行咽下尚未完全咀嚼到位的饺子,然后迅速出手分别夹起一个,塞到嘴里或是先放进自己面前的醋碟儿里占着。
饭后,赵俊良陪着叔叔在原上散步。他问叔叔,这次政治运动估计啥时候开始?叔叔忧心忡忡地说:“很难说。序幕已经拉开了,戏是一定会唱下去的。”赵俊良表示不理解,过去的运动一上来就是轰轰烈烈、就是雷厉风行,而这次却和风细雨、不温不火?不见发文件,不见层层传达和组织学习;仅一个序幕就拖了好长时间而且还看不见头?
“这才是它的可怕之处。越是步调不一致就越让人担心。或许只有一个解释,高层之间对此事有不同看法。演变下去------唉,真是不堪设想!”
赵俊良不问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想到了“草民”这个词,因而深感无奈。
半下午时,叔叔一家要回城里了;赵俊良自告奋勇送叔叔全家出村。婶婶推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和她的两个孩子走在前边。赵俊良故意放慢了脚步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叔叔推着车子眼睛空洞地望着南山,他猜到这个侄子有话要说。
“想说啥就说吧。”叔叔和蔼但却是不无担忧地说。
“关于我爸爸妈妈的事------爷爷奶奶的说法不可信。”
叔叔叹了一口气,说:“我就猜到你要问这个问题。你长大了,到了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但我答应过你爷爷,这事由他们二老告诉你。别难为叔叔了。”
赵俊良低着头,默默无语。他机械地走着,身边那一望无际的麦田和路边的柳树、绒线花树甚至连想起来都会让他激动不已的七座小木桥仿佛都不存在了。叔叔的两个孩子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他俩跑上每一座小桥,东摸摸、西看看,激动的大喊大叫。快到村际公路了,清澈欢快的泉水到了这里就拐了个弯,汇入了第五灌溉渠,向着东边城里的方向流去。眼看叔叔要跨上自行车了,赵俊良突然问道:“他们是坏人吗?”
“不是。”心事重重的叔叔语气很肯定。
赵俊良放心了。
初五一过,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年过完了。
晚饭后突然下起了雪,起初下的是“雪沙”,当这些小米般大小的雪沙落在屋外的柴禾垛和包谷杆扎起的围墙时,那沙沙的声音像蚕吃桑叶,听起来柔和、悦耳,浑身舒坦。阴沉的天气加速了夜晚的来临,没有人上下原了,赵俊良家门前的沟道显得十分静谧。塬下小年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响到了后半夜。赵俊良没有下原去玩,他安心地呆在家里;他要利用这下雪天的大好时机去那些描写雪景的优秀文章。他有一个理想,那就是像叔叔那样,长大后做一个学识渊博的语文教员。
那一晚,他觉得读书很有心得。
“年过完了!”
天未大亮,随着窑洞门砰的一声响,马碎牛一脚就跨进了赵俊良家。他一个狮子摆头浑身一抖,就甩脱了全身的积雪。也不理会身后洞开的窑门,更不在意蜂拥而入的寒风。他高喉咙大嗓子地嚷道:“昨晚放炮你咋没下来?我给你留了一挂百头的‘江西大地红’。你不下来,秃子和怀庆说你肯定是看书呢,早都把我们忘到脑后了。两个人一个求、一个骗,把我留给你的那挂鞭炮都哄着给放净了。等我明白过来,俩人就贼一样跑的没影了------”
嚷嚷多时,马碎牛这才想起来应该跟赵俊良的爷爷奶奶打招呼。“赵爷、赵婆,年又过的没影了!我就不明白:为啥一到过年,这时间就快的像火箭?”他扭头问赵俊良:“俊良,你说这过年有啥意思?吃了几天香香,还没品过味呢,人就都说年过完了。新衣裳脱了、碗里没肉了、假期也快结束了、大伙也都耍不成了,该干啥又得干啥了——简直跟做了五天梦一样!他大那个驴仔蛋,我要当了皇上就天天过年!”
爷爷奶奶只是微笑。奶奶关上窑洞门后让马碎牛坐下说话。赵俊良放下了手里的书,微笑着说:“二百多年前就有人说过这话了,你不是首创。”
马碎牛立眉瞪眼地质问:“是谁?谁这么大胆,敢把我的话提前给说了?”
“是你陕西的乡党——闯王李自成说的。”
“李自成?就那个陕北土匪?这老李也是的,你抢我那句话不好,偏偏抢我过年这句!今儿我幸亏是说到你跟前了,要是说到别人跟前,人家会笑话我拾他老李的牙慧呢——”马碎牛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问:“俊良,李自成不是都打进北京城也占了金銮殿麽,历史教材上咋没闯王的国号呢?宋元明清,明朝下来直接就是清家?”
“太短。”赵俊良遗憾地说。“他的大顺朝是中国历史上短的出奇的一个王朝,短到了可以忽略不计。你想吗,他进北京城才四十天、登基才一天就让清兵撵跑了,咋给他编年号?”
马碎牛有些吃惊:“这怂咋弄的?打了一辈子江山,才坐了几个钟头?”
赵俊良开玩笑说:“就是你那句话把他害的。他进了北京城后问百姓想过啥样的日子?老百姓说要能天天像过年一样就好了。他说好吧,咱就天天过年。本来他有四十年的江山可坐,就因了这一句话,所以在北京只呆了四十天。”
马碎牛嘴一撇:“你又冒编呢!”
“你以后要想出人头地、干一番大事业,出言就得谨慎。不能啥好就拿啥许愿。”赵俊良教训他说。
“这话倒说的对。只是该骂的不骂、该打的不打,你也就不可能出人头地。”
赵俊良苦笑,说:“和你说话真锻炼我。”
马碎牛说:“我今天来是叫你滑雪的。我又整了一个新滑雪板——给你的。我想搞一个滑雪比赛,赛道还是你家门口这个沟道。但需要制订规则——这由你来写——赛后评出前三名。这些我都想到了,就是不知道把这前三名咋办?”
赵俊良问:“你想咋办?你是想给他们颁发荣誉证书呢还是想搞物质奖励?”
马碎牛瞪大眼反问:“我又不是大队长,到哪儿去搞‘荣誉证书’?我先人又没有万贯家产留给我、口袋也没有现洋,我拿啥给他们‘物质奖励’?”
“那就是口头表扬了。这好办,你只要口头给他们封个一、二、三名就行。”
“还是不行。”马碎牛有点扭捏地说:“封别人还行,我咋好意思封自己呢?”
赵俊良恍然大悟,他故作惊讶地说:“呀,想不到马碎牛也能变!长进了麽。我刚来马跑泉的时候,你是咋说的?”他模仿着马碎牛趾高气扬的神气,学着他的口吻说:“‘我,马跑泉第一员大将!’现在文气了,也知道谦虚了?好,就冲你这点儿进步,我说啥都得帮你,你做总裁判,不参加比赛;谁得了第一名,你就把新做的滑雪板奖给他;你看咋样?”
马碎牛先是一愣,接着就是一喜,大声说:“行!到底是小诸葛。只是这滑雪板我是给你做的。”
“我已经知道滑雪的感受了。这个滑雪板我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