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
一九六六年的春节来的比往年早。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春节。
放寒假前,自习课已经完全流于形式;教室里一片嗡嗡声。赵俊良隔着柳净瓶对马碎牛说着悄悄话:“又要搞运动了。”
不知为什么,两人说悄悄话时从不避讳柳净瓶。
马碎牛目光炯炯地反问道:“你咋知道?胡乱猜测!你是谁?你以为你是政治局委员?”
赵俊良说:“上个星期我去我叔叔家,见他在桌子上一排溜摆着三张报纸: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文汇报,旁边还放着一本红旗杂志,他戴着眼镜在那儿认真研究。我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什么同时看三份报纸和一本杂志?他忧心忡忡地说,自解放以后,政治运动就没有断过。这几年天灾**,人们食不果腹,全国上下都忙着填肚子,较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就没怎麽搞。现在国家经济缓过劲来了,人们反而心虚,又开始揣揣不安了,估摸着该来一场全国性的政治运动了。前一向有几家报纸连篇累牍都是评‘海瑞罢官’的文章,本来也没引起人们太多注意,但最近许多家报纸开始打乱仗,这就不能不引起警惕。我叔叔说,这不是一个普通信号,看来真是要搞运动了。不过据他分析,这次运动的对象应是文化界,运动范围也只限于学术争论。我问他是谁写的‘海瑞罢官’?他说是一个叫吴晗的人;我又问他吴晗是干啥的?他先说是研究明代历史的著名专家,后来又自言自语加了一句:‘吴晗还是北京市副市长。’说完后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还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就猜到这次运动来头不小,说不定过完春节就开始了。”
柳净瓶听的入神,一双眼睛就不离赵俊良的面庞。马碎牛猛地把整个身子都扑在了柳净瓶的课桌上,吓得她忙往后躲,一双眼就定定地望着他。马碎牛这才把头伸到过道,几乎快挨住赵俊良了,两人这才继续“耳语”。
马碎牛惊讶地问:“整北京市副市长?好大的手笔!”随即惋惜地说:“不过整他跟咱有啥关系呢?轰轰烈烈是人家北京的事,你我还得像坐监狱一样在这儿上课。就算把他枪毙了,也寻不到你我头上。”随即失望地说:“管球那事干啥?”
赵俊良想想也笑了,摇了摇头说:“说的也是。历来政治运动都是大人们的事,这次运动不管它是学术的也罢还是整人的也罢,咋也不会和咱这些中学生有关联;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
马碎牛舒舒服服地坐了回来,他看了看已经不再关注这个话题的柳净瓶,教训赵俊良说:“这话才算说对了。俊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多关心自己的馍袋、少操心国家大事;那些事有中央领导呢。要论操心,毛刘周朱陈林邓,往下排,你前头还有我呢;咋也轮不上你呀。”柳净瓶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他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指着赵俊良的颡说:“你也不照照镜子,一额头的沟道。嘴上还没长胡子,看着就有三十岁!辜负了你名字中间的那个‘俊’字。就你这一身披挂,在古代当个小喽罗都不够格。我要是你爷,早都愁死了:活活一个山里头的猴子,咋给你问媳妇呀?”
柳净瓶就抿着嘴笑。
赵俊良看一眼柳净瓶,张口就骂:“我说城门楼子,你说你舅沟子上的瘊子;我说城门楼子倒了,你说你舅沟子上的瘊子好了——简直是南辕北辙、毫无共同语言!长着两只猫头鹰眼,光瞅别人的毛病,就不知道自己沟子上也有屎。想想你自己的名字吧!你名字中间那个字好像是个‘碎’字!碎者,细碎:小也。你拿把尺子量量自己:巴地虎、圆腔子,一身的肌肉疙瘩——都长成门扇了!你就不辜负你的名字了?”
马碎牛一鼓劲儿要反驳,柳净瓶莞尔一笑,抢在马碎牛前边笑盈盈地插言:“不用相互指责,其实是半斤八两。你俩正应了老子‘道德经’开篇第一句话里的那层意思:俊可俊,非常俊;碎可碎,非常碎。”
马碎牛与赵俊良面面相觑,既而苦笑。柳净瓶再看他俩一眼,联想到他俩名不符实的奇巧之处,更加抑制不住笑意;略低着头,笑得微微颤抖。
柳净瓶高兴,马碎牛顿觉精神百倍;借机编了个故事讲给她听。他再叹一声,装作关心疼爱而又十分无奈的样子说:“上礼拜回家,我给俊良问了个媳妇。人家听说他是个中学生,还当着班干部,满口答应。后来又听说他人灵醒,曾在县道住过,就急火火地想和他见面。等把他人见了,女的躁了,骂我不是怂,说我侮辱她呢,她又不是嫁不出去,为啥给她介绍个三十岁的二婚老汉?”看到柳净瓶笑的含蓄动人,马碎牛一呆,那眼神就像盯着公鸡的狐狸。他希望她保持这种动人的笑容,就故做认真地把戏演了下去。他摇着头,忧心忡忡地说:“熬煎死我了!净瓶儿,你说,就他长的这模样,以后找对象咋不叫我操心?人常言‘长兄为父’,我也是责无旁贷的。唉,我必须未雨绸缪,提前给他撩乱——可我咋撩乱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麽,他又拿不出手。我也弄不明白:这二年伙食一年比一年好,大家都窜了一截子,连秃子都长高了半揸,明明都像个竹竿了,一伸手都能够着篮筐——可就他一个人不见长。还是个碎个子、还是个瘦身板,肩膀头窄的像女生,腰弯的像老汉——就是颡大,越来越像个担笼。下学期排座位,他就要往前挪、我就得往后退。照这样发展下去,早晚他得坐到第一排。诸葛就不像了,倒像了齐国的晏婴。唉,让人把心都能操烂。这二年我也是人在事中迷,光知道揪心了,就是想不出个好办法帮他。净瓶儿,你瞎好也是他的班长、同窗,又坐在隔壁,所谓耳鬓厮磨——”
柳净瓶突然羞红了脸,看上去还有些恼怒。赵俊良顿时尴尬万状。
马碎牛浑如不见,还是一副大咧咧的神气,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管从那个角度你也应该关心一下、帮他这个忙。你认得的女生多,替咱学习委员吹吹喇叭,看哪个女生一时糊涂、一念之差、一招不慎、一失足——神经一失常不嫌他丑就给他介绍一下;也不枉同学一场、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柳净瓶不易察觉地瞧一眼近在咫尺的马碎牛,他的神态让她确信“耳鬓厮磨”只不过是一个无心的口误也有些嫁祸于人的嫌疑后,心中到多了一丝甜蜜。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吟吟地说:“丙班的王香美,长的——卓尔不群,我试着给他介绍。万一不成------”
马碎牛话一出口,赵俊良就知道那是他常犯的错误之一——滥用成语的口误。他虽然慌乱、紧张,但还是胆怯地看了柳净瓶一眼。他希望看到一张羞涩、平静,甚至是幸福的面孔。事与愿违,柳净瓶的反应顿时让他感受到灭顶之灾。他不是马碎牛,他不粗心,他几乎是瞬间就判断出柳净瓶的亲疏取向。强大的失落感让他灰心到极点。
赵俊良并没有把自己的内心感受显露在脸上。他避开柳净瓶的调侃,声音和缓、幸灾乐祸地笑着说:“高兴的早了点吧?真让人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慨。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明天就期末考试了,要考五门课呢!我看你这一关咋过?反正今年考试我要当好学生了,说啥都不给人递条子——不管他是谁!”
马碎牛并不沮丧,依然豪气十足地说:“操心你!把我考糊的老师还没生下来呢!你以为让你递条子的那些题我不会作?你好好想想,我哪次让你递条子不是最后几道题?瓜娃耶,我要你的条子是为了节约我的时间,好早点离开考场去操场打球。不过,说实话,那些狗日的题出的是难——天下的老师心都瞎着呢,成心整人。但我闭着眼睛都能把它们做出来——无非是耽搁我打篮球罢了——你还是多操心你以后咋问媳妇吧!”
柳净瓶左看看右看看,笑得有些古怪。她幽幽叹气,说:“可怜的娃呀,一对难兄难弟,各有各的说不出的苦。”说完,陡然羞红了脸,担心赵俊良和马碎牛报复,回眸一笑,站起来慌忙走开了。马碎牛和赵俊良相互一望,两人都有些发呆。
------------------------------------------------------------------------------------------------
本文接续《春寒五陵原》第一部。故事的场景由农村转入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