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东大嫚(下)
在程姗姗的卧室里,臧小六意外地看见挂在墙上的穆兴旭的画像,不由地一愣怔。出于女人的敏感,臧小六觉得穆兴旭跟这个女人一定有关系。程姗姗说:“这是我认识的一位山东大汉。”臧小六一脸狐疑。
这时候,程姗姗的爸爸从外边回来了。抬眼看见臧小六。“这是我爸。”程姗姗介绍。臧小六冷冷地说:“不用介绍了,我们认识。”臧小六弄明白了程姗姗的身份,拉起小圣翕就走。
“别,你不是还找人吗?”程姗姗追上臧小六。“人已经找到了,就在你的床头上挂着。”
程姗姗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山东女人,要钱,要到她爸这里,找人,找到她床上了。
程姗姗呆呆地望着臧小六的背影,一个倔犟的女人的背影。这个倔犟的山东女人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冲程姗姗说:“回去告诉你爸,这个钱我要定了。”
程姗姗弄清楚了事情的来拢去脉。长安物资商场欠苏州毛毯厂八万块钱,臧小六代表苏州毛毯厂来要钱。“长安物资商场,你直接找我爸呀。”臧小六走远了,程姗姗跳起脚喊一声。
臧小六冷笑一声,“就是你爸,把我送的派出所。”
回到家,在程姗姗的威逼下,程乃贵才说出臧小六在商场的所作所为。
“爸,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容易吗?你真忍心?”程姗姗气愤地说。
“这是业务上的事,你懂什么?”程乃贵说。
“业务我是不懂,可我懂得欠债还钱这个道理,你非但不还钱,还把人家抓起来了,要是你女儿摊上这档子事,你会怎样?”
“过了啊。”程乃贵沉下脸。
程姗姗也不示弱。“反正,这个钱你不还,就别认我这个女儿。”
“咳!你跟她什么关系?”
“是山东人,都跟我有关系。”
“我看,你是被那个穆兴旭迷住了。”
“再说,我真跟你急!”
程乃贵见女儿真的生气了,不再吭声。他知道女儿的脾性,可就是搞不懂,女儿为啥站在那个讨债女人一边。
第二天赶到办公室,臧小六早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侯着了。程乃贵无可奈何,叫出纳取出八万块钱还给臧小六。当臧小六接过那八万块钱的时候,还不太相信这是真的,悄悄地掐了自己一把,才确信这是事实。
臧小六去商场后边的夹道子里找到一个旧麻袋,把那八万块钱用一块破布扎了几扎,塞进旧麻袋,搭在身上。臧小六身上背着一个破麻袋,走在大街上,碰都没人愿碰她,更别说抢她的钱了。
程姗姗一口气追到汽车站,一把拽住臧小六。“大姐,你再仔细看一遍这个山东汉子,是不是这个穆兴旭?”
臧小六听到穆兴旭三个字,心里想错不了了。程姗姗把扎紧画幅的纸筒的细线解开,把纸筒展开,正是挂在程姗姗卧室的穆兴旭的画像,栩栩如生地映在臧小六的眼里。尽管画像不像照相那样逼真,那高大熟悉的身影还是能一眼辨别出来。
臧小六一言不发,愣在那里,程姗姗猜了个**不离十。臧小六盯着程姗姗,盯了许久,盯得程姗姗的脸由白变红,垂眼低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大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程姗姗把从认识穆兴旭到现在的所有经过说了一遍。臧小六长嘘一口气。“他离开山东快七年了,有什么经历也是自然的。”
“他去苏州收菜了,或许今天晚上就能回来,要不我带你去找他?”
“不要了吧,毛毯厂的货款我已经收到了,还要回去交帐呢。”
“你千辛万苦来找他,找到了,又不见他,多可惜呀!”
臧小六听到这样的话,一阵辛酸,差一点流出眼泪。她多么想现在就见到他,可是她一想到刚才程姗姗复杂的表情,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再说程乃贵,看似面善实则奸滑,穆兴旭怎跟这样一家人扯上关系。牙一咬,心一横,对程姗姗说:“你告诉他,臧小六来过了,带着他的孩子,孩子认生,又回去了。”
臧小六拽起小圣翕的胳膊,往车上挤。穆圣翕问:“娘,画上的那个人是谁?”“跟我们一样,是个山东人。”臧小六贴住穆圣翕的脸,说道。
汽车不停地向前飞奔,所有的风都朝后吹,车窗里飘出深情的山东民间小调的歌声:
姐儿房中啊,绣呀就荷得儿包咦。
手拿着那钢针,轻轻瞄儿瞄。
显显儿你手多儿高呢。
上绣星辰啊,共啊日得儿月啦,
下绣上就凉船水上儿飘。
黄莺呢站树梢儿呢,哎哎哟!
小小荷包啊,绣呀就完得儿啦依。
扬州的那穗子儿,绿把丝儿挑。
再用那红纸包呢,哎哎哟!
送给那郎瞧瞧呢。
臧小六把装着八万块钱的旧麻袋一骨脑儿扔在走道一边,被走来走去的乘客踩了一脚又一脚,身子一溜歪拽,扭头对臧小六投去愤怒的目光。乘务员勒令臧小六把破麻袋收起来,臧小六只是不情愿地用脚把它往座位底下踢了踢。可是,除了臧小六,没有一个人知道里边放着厚厚一沓花花绿绿的八万块钱啊。
臧小六回到苏州毛毯厂,受到全厂职工的热烈欢迎,他们专门做了一个大红花,戴在臧小六的胸前。臧小六有些不好意思,走起路来都扭捏,这和山东大嫚的雷厉风行不太相符。仇厂长大摆长桌宴,为臧小六接风洗尘,当场把欠下臧小六的所有生姜钱退还给了臧小六。然而,当初对臧小六许下百分之十的奖励金却只字未提。臧小六急了,拿着保证书来到仇厂长的办公室。仇厂长一脸无奈,“我不是不信守承诺,只是这事关重大,我作不了主啊。”“重大在哪里?”臧小六不解。“这么大一笔款子,是要上级主管部门审批的。”臧小六生气地说:“你既然作不了主,为啥还答应我?”“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执意要去,更没想到你真的能把这笔钱要回来。”臧小六不想再跟仇厂长啰嗦。“一句话,你给还是不给?”“容我向上级请示请示。”
当天晚上,臧小六和李飞一起摸到仇厂长家,李飞将一把磨得锋快的牛耳尖刀插在他家沙发上。仇厂长哆哆嗦嗦,“有话好好说,何须动怒。”
“一句话,到底给还是不给?”仇厂长自知理亏,此时怎还坚持。“给,一定给。”
第二天,臧小六到厂里顺利支到八千块钱的奖励金。一个月后,仇厂长被撤一切行政职务。自然,这件事情是若干年后,臧小六再次碰到仇厂长,重提当年的往事才知道的。
许文娟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李飞再把王良材叫过来,一同为臧小六庆功。四个人当中惟独王良材是安徽人,问:“怎么喝?”李飞说:“你跟我几年了还不知我喝酒的习性,自然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许文娟摆摆手:“我可不行,我一人给你们端一个,你们喝。”李飞说:“不成,不成。今天是庆功酒,要喝,要喝。”臧小六说:“喝,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灌下一大口。而后,一杯六起,一口连一口地喝起来,直喝得脚下升云,舌胎发硬,把白净的脸儿喝成一张大红布。席间,臧小六也不谦让,高高大大、丰丰腴腴、粉粉白白的美人色相在酒的衬托下愈加妖冶无比,百媚催生。
酒喝到七八分,每个人的伪装都卸下来。李飞喳喳呼呼,臧小六拍着胸脯,连不能喝酒的许文娟也显得快乐无比。什么矜持啊礼仪啊都扯蛋去。此时酒桌上的热情及热烈程度再不受控制。大家喝酒,敬酒,拿着酒瓶子走来走去,大声说着胡话。
李飞说:“小六姐,你托兄弟的事兄弟办妥了。长毛贼找到了,他说——”臧小六制止住李飞,不让他继续往下讲。李飞打了个嗝,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这酒从三点一直喝到六点。大家相亲相爱,仙乐飘飘。而安徽人王良材却难以理解以至于拧巴至死。
然后大家一起吃鱼。末了,许文娟把剩下的鱼骨头端走去做汤,就是把鱼骨头和碎鱼肉加汤,加胡椒,加醋。炖成杂鱼汤,味道鲜美,既好吃又不浪费。呀,没有醋了。汤端上来的时候,发现李飞和臧小六不见了踪影。王良材说:“他们出去买醋去了。”
茶是花博士,酒是色媒人。其实,李飞和臧小六根本没去买醋,而是一路相拥来到李飞的住处,出人意料地做了那件事。十二点后,臧小六醒了,睁开眼见李飞正用一只胳膊死死勒住自己,头脑中依稀闪现残存的记忆。臧小六猛地甩出一个巴掌,落在李飞的脸上。李飞被掴醒了,连连道歉。臧小六起身穿好衣服往回走,李飞要送,被臧小六一脚踹回屋去。
此时风冷夜静,穆圣翕早已进入梦乡,是许文娟陪着他睡着的。臧小六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臧小六和许文娟再去卖生姜的时候,意外地碰见穆兴旭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尽管时隔七年,臧小六还是一眼认出那个高大的身影,只是和七年前相比脸膛暗了许多。臧小六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愣愣地站着。许文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奇怪地望着臧小六,再顺着她的眸光望去,一个仪表堂堂的山东汉子,操着地地道道的山东口音,喊着“小六子——”臧小六的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转,突然哇地一声,伏在独轮车的拱几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穆兴旭从程姗姗那里得知臧小六的消息,立刻从上海返回苏州,几经周折,找到南门,臧小六和许文娟贩卖生姜的地方。清蓝蓝的河曲曲又弯弯,包楞姐的情包楞姐的爱遮遮又掩掩。正像山东民歌唱的那样,穆兴旭和臧小六终于又在七年之后惊喜地相逢在一起了。
然而,人生就是一出戏,一旦套上戏装,就必须演下去。穆兴旭把小圣翕带出去,玩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空着手,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一再追问,圣翕被他带丢了。这一消息如同一颗原子弹炸开了花。臧小六几乎疯掉了,跑遍苏州城的大街小巷,派出所的门坎也被她踩破了,一连三个多月,始终没有小圣翕的任何消息。
如果不是小圣翕丢失了,也许,他们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一对爱人。有热切的期盼,有千万里追寻,有甜蜜的相逢。然而,人生是没有如果的。臧小六和穆兴旭的感情倾刻之间降到了冰点。
三个多月后,当他们返回山东的时候,各走各的路,好像臧小六出来这一年压根没找见穆兴旭,他和她也从来没认识过一样。
新年一过,臧小六就用她手里的八千块钱当本钱,收购了一车大姜,押往苏州。车门上贴着一条寻人启事:穆圣翕,男,六岁,山东口音,于一九八七年在苏州红旗饭店走失,有见到或知情者请告知。涕泪叩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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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唱过的山东民歌《绣荷包》:姐儿房中啊,绣呀就荷得儿包咦。
手拿着那钢针,轻轻瞄儿瞄。
显显儿你手多儿高呢。
上绣星辰啊,共啊日得儿月啦,
下绣上就凉船水上儿飘。
黄莺呢站树梢儿呢,哎哎哟!
小小荷包啊,绣呀就完得儿啦依。
扬州的那穗子儿,绿把丝儿挑。
再用那红纸包呢,哎哎哟!
送给那郎瞧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