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07)
大伙唏嘘了一阵儿,老黄眼角往下滚泪,扭着鼻子,擤出了一把酸水,说:“赶紧抽出腰带,把小胡捆起来,心肝肠子流了一地。”跟前的人瞪着眼说:“咋回事,你说一颗臭弹嘛。”老黄说:“臭弹从脖子里钻进去了,不偏不斜,把脊梁切开了,齐崭崭的白茬子,一个血珠儿也没有。”
王跃全听到这里,一时肺火上涌,不由大声咳嗽起来。老黄一拧脖子,看见了明仁和王跃全,使劲儿喘了几口,蹭了一把儿眼角,说:“你们咋来了?”明仁把老黄扶起来,说:“老黄叔,大伙儿呀惦记着您,打发我和老王过来看看您。”老黄很高兴,乡亲们没把他忘了,走了几步,回头朝众人嘎嘎地笑了两声,说:“娘家来人了,过一天咱再啦。”
老黄住单身宿舍,一张大床,一对儿破沙发。老黄很高兴,看着明仁和老王不眨眼皮。老王咧着嘴巴说:“黄县长,我退了。”老黄恍然地说:“咋退了?你是五七年从热察过来的吧?”王跃全说:“我十六岁就参加工作了,四二年在县土改工作组帮忙,后来调到了八里洼,一干二十年。”
老黄点头,问明仁:“你三叔咋样儿?”明仁说:“三叔身子不好,怕见不上了您了,让您回去住两天。”老黄说:“你三叔是个犟脾气,认死理。当年我要松松口,少受多少委屈!你看看,一个成分,拿了人家半辈子。”
老黄又问管区的事儿,王跃全说:“刘东民过去了,现在跃进当家。”老黄愣了片刻,说:“东民心术不正,不是党的好干部。”说了一会儿话,服务员送进午饭来,两碟儿小菜,一筛儿馒头。
老黄客气地说:“小周,我有客人,多弄两个菜,弄半瓶高粱酒。”小周长得很漂亮,微笑着说:“黄县长,我说了不算,管理员说,谁也不能搞特殊。”明仁说:“黄县长,我和老王在街上吃了,您别操心了。”
王跃全肚子饿得咕咕地叫,早上喝了一碗稀饭,路上一泡黄尿倒弄干净了,明仁说吃了,他也跟着点头。老黄不依,说:“小周,你把王管理员给我喊来,老子吃了这顿饭,明儿扎住脖子。”小周飘然走了。
老黄说:“明仁,范立田下来了,你没见他?”明仁摇头,说:“刘书记刚才说了一嘴,没见面儿。”老黄高兴地说:“立田还是老样子,没进县委,直接跑到我这里来了,刘子和赶过来,人早走了。立田说住一阵子呢。”
一会儿,王管理员过来了,等着老黄发话。老黄说:“王管理员,你跟民政上说一声,我回八里洼了。”管理员皱着脸皮,说:“黄县长,哪里不对,您提意见嘛,我们改正就是。”老黄说:“荣军院我住着眼生,还是八里洼自在。”王管理员说:“那我说了不算。”
老黄气冲冲地说:“明仁,咱们走,老子手里有钱,路上的饭馆子,咱们吃他个遍。”老黄说完,往包里划拉了几件衣裳,管理员央求着说:“黄县长,您好歹给我个台阶儿,您不声不响拔橛子一走,我跟民政上咋交待?”老黄也是犟脾气,不高兴地说:“嘴长在你身上,你爱咋说咋说!”
老黄坐在马车上,回头望了一眼荣军医院,说:“去他娘的荣军医院,老子属虎的,谁也关不住。”王跃全紧紧抱着钱褡子,老黄说:“算了多少?”王跃全笑嘻嘻地说:“一头毛驴钱。”老黄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少,王跃全,回家娶个媳妇儿吧。”
王跃全苦笑着说:“一动就喘,啥也弄不了,娶了也是干瞪眼。”老黄哈哈笑了几声,王跃全说:“老黄,在荣军医院多自在,不用撅腚流汗,有人伺候,到时辰摸筷子。”老黄哼了一声,说:“啥人啥命,一天看不见庄稼,心里就发毛,金銮殿不是咱住的。”
一会儿进了城。老黄说:“明仁,找个饭馆儿,咱们喝一盅儿。荣军医院光管饭不管酒。他娘的!”王跃全说:“还是回吧。”老黄说:“老王,明天闭了眼,你怀里抱着的,就是一堆土。”街上到处都是人影儿,推车的挑担的,饭馆门前的旌旗幌子随风摇摆,经不住老黄再三催促,明仁找了一家门面停了马车,老黄下了车,顿顿鞋上的黄土进了饭馆。
饭馆里很冷清,一条街全是国营买卖,服务员待搭不理,懒洋洋地在柜板后边坐着涂指甲油。王跃全寸步不离明仁,怀里像抱着一堆火。老黄站在柜板跟前,问:“有啥好吃的?”服务员指着墙上的流水板儿,不耐烦地说:“菜谱上写着呢。”
果然墙上贴着一张红纸,歪歪斜斜写着菜名儿,老黄身子胖,眼色不好,手按在柜板上,使劲儿探着身子,像跟服务员亲嘴,认了半天,眼前雾蒙蒙的,咋也看不真切。明仁觉得不好意思,老黄请客,他不好上前点菜。
服务员使劲儿拧着脖子说:“你看我还是看菜谱?大爷,你多大年纪了,还想三想四的!”老黄很生气,说:“谁看你了?谁想三相四的?”服务员小声嘟囔:“老驴啃嫩草!”老黄懒得跟她计较,点了几个小菜,生气地在桌边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