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06)
东民兄弟说:“恁这说,就不中听了,都凭政策来,俺来干啥?俺有几条,一是俺来回的车票饭钱,恁得给俺报销,一路上车下马,开房住店,开销不小,这钱俺不能自个儿掏。 二是俺二哥是国家干部,老在工作岗位上,追悼会不敢马虎,开得排排场场,场面不能小,小了不好看,潦潦草草,这话俺回去没法说,全庄老少给二哥鞠个躬,送他一程,在情也在理,俺有言在先,八里洼老少爷们一个也不能少。”
三官说:“这两条在理,恁来之前管区安排好了,恁不说,咱也这么办。”三官的舌头也长大了,满口河南腔。东民兄弟头说:“三是二哥老在恁这里,得在这里扎根儿,一口红漆棺材少不下,古人说得好,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埋在他工作过的地方,给他立块碑,日子好了,不能忘了俺二哥。丧葬费恁还得给俺,这为啥呢,人埋在这里了,魂儿俺得引回去,给他造个衣冠冢,过年过节,俺孩给他爹烧刀纸,不枉他爹生养了他一回。”
东民兄弟说的在情在理,跃进拿眼看三官和明仁,这事儿不好反驳,三官和明仁都点头。跃进说:“就这么办吧。”东民儿媳妇孝顺,哭了多半天,还没见爹啥样儿呢,大家说完了话,东民儿媳妇又是一通哭,呜咽着说:“恁得让俺看看俺爹,给他老人家穿戴穿戴。”
三官说:“穿戴好了,一会儿大家过去入殓。明仁,你吆喝人吧,给刘书记开开会,送个行。”东民兄弟生气地说:“恁一把年纪了,咋不会说话儿?啥叫开开会,俺二哥是为革命而死的,恁这一说,好像二哥犯了错误。追悼会!”三官黑着脸说:“追悼会!”
三官领着河南人往龙王殿走,东民儿媳妇一路走一路哭,村里男男女女都在路边看热闹。刘老成说:“哪个是刘东民儿子?”韩大水说:“走路说话跟他老子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了的,哪个像哪个是。”刘老成点头说:“个头长相跟跃进差不离儿,就是脸皮黑。种上高粱出不了谷,谁家的庄稼,往谁家走。”
韩大水说:“还亲儿子呢,不落一滴雨水。”刘老成说:“刘东民算盘打错了,种了人家的地,荒了自己的田,儿子认他,算有良心。”庄户人嘴碎,说啥的都有,河南人耳朵背,装作没听见,一行人就过去了。
东民媳妇儿哭得灰头塌脸,儿子紧绷着嘴巴说:“省省吧,嚎啥丧,咱爹不和咱亲。”东民儿媳妇嘟囔着说:“像不像,三分样,跟恁似的,不怕人家笑话!”东民儿子心烦地说:“谁愿笑话谁笑话去!”
三官走得快,把河南人撂下了,东民兄弟紧赶了几步说:“哎,办事儿的,恁住一住,中不中啊?”三官只好站住了,东民兄弟看着路边齐崭崭的庄稼,眨巴着眼睛说:“恁这里是个好地方,庄稼长得不赖。跟咱那里比起来,还是不行,咱那里都是水浇地,玉米早窜红缨了。”三官冷淡地说:“你们是模范村!一方土地一方天,谁也当不了天爷爷的家!”
东民兄弟说:“恁说这话不中听。**他老人家说,人定胜天。人民公社咱闸了坝子,把水抬起来了,自流灌溉。”三官懒得理他,心说,河南人没个好东西!东民兄弟往后看了一眼,侄子侄媳妇落在后边,小声说:“听说二哥这边有后人,恁给俺指指,咱想见见,咱刘家的种儿,迟早认祖归宗。”三官冷笑着说:“你别问了,你二哥是过去的人了,别给刘书记头上扣屎盆子了。”东民兄弟说:“就是,就是,二哥是个正经人。”
跃进早走了几步,指挥着守灵的社员给东民扇扇子,一扇子挥过去,苍蝇豆粒似的哗哗地落,东民静静地躺着,一点也不嫌臭。守灵的社员捏着鼻子,蹲在地上哇哇地乱吐。
一进庙门儿,东民兄弟捂着嘴巴呜咽了两声,儿媳妇哭得更加响亮了。三官拉着东民兄弟,说:“别过去了,这样的天气,再俊的花也打蔫了。你们不来,今儿就盘算下葬。”
东民儿媳妇是个明白人,没往灵棚里钻,院子里停着的红漆棺材,哭着要往棺材上撞,大伙儿好一阵劝,东民儿媳妇老实了。三官说:“你们家里人过去看一看,给刘书记行个礼。”东民兄弟说:“不看了,不看了!”东民儿子拍着棺材板儿说:“棺材忒薄了,跟灯笼似的,一抬还不零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