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05）

    河南人骂咧咧地进了屋，东民儿媳妇两手紧紧揪着裤腰，急得在院子里打转，王跃全顺手一指，说：“茅房在那边。”东民儿媳妇慌乱地钻进去了。王跃全叹着气自语道：“还是东民有福气，死了有人埋。”
    一会儿，东民儿媳妇系着腰绳，过来了，悄悄地问：“恁是这里做饭的，还是给人家看家的？”王跃全眨巴着眼说：“啥也不是。”东民媳妇生气地说：“恁这人，咋这么说话！”
    王跃全心里说，还以为东民短半截舌头呢，媳妇儿说话也不利落。刘东民儿媳妇手里系着腰绳，张着一张大嘴哭开了：“爹哎，俺那亲亲的爹哎，恁咋一句话也没留就走了啊，没个来回信儿，谁知恁老是咋死的。”一边哭一边进了屋。
    三官挥着破草帽进了院子，王跃全向他摆手，三官照直过来了，王跃全指着屋里说：“东民家里来人了，看样子，不好打发。”听见屋里说话，三官说：“东民死得忒急了，家里没见活人，能不起疑？”王跃全说：“三官，这事儿还得你办，跃进是根棒槌，啥也弄不明白。咋样儿了？”
    三官说：“棺材抬来了，过一会儿入殓。”王跃全羡慕地问：“几寸板儿？”三官说：“三寸板儿，还没炕席子厚呢。木材稀缺，就这，刘木匠还不应承呢。”王跃全羡慕地说：“再薄也是口棺材，还是人家老刘自在，活着当官儿，死了有面子。”三官进了屋，一屋子烟，看不见人影儿。跃进说：“三爷，办得咋样了？”三官坐下，说：“妥了。”
    刘东民叔伯兄弟咳嗽了一阵儿，说：“恁说说二哥咋走的？老在医院里，化成一滩泥，我没话说。为啥不送医院？二哥五七年来八里洼，为你们做了多少事儿？恁说二哥一个跟头老了，谁信？杀只鸡还扑啦半天，莫说是个人。”
    东民儿媳妇又哭开了，“俺哪苦命的爹哎，俺那嫡亲的爹爹呀，恁老临走咋不发个话儿，恁死得冤屈啊。”东民儿子说：“三月里还写信报平安，说身子好好的，人又不是一绺气，咋说没就没了！”
    跃进咧着嘴巴，不敢吱声。三官说：“你们说的都在理儿，别说你们，不在跟前守着，我也不信。刘书记是国家干部，有病有灾，国家掏钱，不像咱老百姓，挺在炕上等死，能上医院咱肯定送医院，一个跟头气没了，守着医生也没法儿。刘书记修行好，没受罪。”
    东民媳妇娘家侄子，一脸儿横肉，半寸长的胡子支楞着，像个发威的刺猬，没等三官说完，啪地一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人没了，凭恁们一张嘴巴子，恁咋说咋是！当了一辈子官，难说不得罪人，一刀子攮在心窝上，老虎也杀死了。”
    跃进嘴巴发青，浑身哆嗦，东民媳妇娘家侄子，身上油乎乎的，浑身猪粪味，家里开着杀场，一掀衣摆，裤腰上别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跃进心里先怯了。看着河南人拿眼瞪他，大着胆儿说：“前儿我结婚，刘书记给我证婚，新人还没进门，刘书记一个跟头跌倒了，把他扶起来，心口的火焰就灭了。说你们也不信，千真万确，就这样儿。”
    东民兄弟咳嗽了一声，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但死的意义有不同。魏书记，**的话我没记错吧，你的意思儿，俺二哥死得轻于鸿毛？我们不来，恁说咋办，悄没声地挖个坑就埋了？”东民媳妇娘家侄子说：“他敢！谁对不起俺姑夫，姥姥和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着抽出钢刀拍在桌子上，大家的脸登时黄了。
    明仁一直没说话，他不想说话，烦刘东民，恨刘东民，不是刘东民，明杰不会死得那么早，二叔走时，刘东民拦着不让埋，说是曝尸三日，杀鸡儆猴，让坏分子给二叔相相面，他一个跟头给刘东民磕到地上，刘东民说，董仲相是伪乡长，是地地道道的大汉奸。刘东民啊，死晚了，早死一天，老百姓早过一天好日子。眼看河南人占了上风，不压一压，后面的事儿不好办。
    明仁咳嗽了一声，河南人都看他。明仁说：“刘书记去世了，大伙儿心里也很难过，县里刘书记专程过来吊唁，说刘书记是党的优秀基层干部，是全体党员学习的好榜样。俺几个正准备给刘书记开追悼会，老衣鞋袜穿戴好了，备了口棺木，等你们过来验看。要是闹大了，不说刘书记灵魂不安，社员们咋说？刘书记的形象要紧，你们说是不是？”
    东民家里的人不吱声了，翻着眼皮看明仁。明仁说：“刘书记说，你们村跟七里营离得近，是全国的模范村，老主席还视察七里营呢，老典型觉悟高，我们向你们学习呢。”
    大家愣了一阵儿，明仁的话不软不硬，东民兄弟吧嗒着嘴说：“这话中听。俺村跟七里营吃一脉河水，五七年**视察七里营，老人家的车子把俺村土路上走，多大一个河南呀，多大一个中国呀，凭啥把俺村路上走，不说你们也明白。咱说啥也不能给河南人丢脸，河南人没孬种。”
    东民媳妇娘家侄子气哼哼地说：“二叔，恁咋说这？咱是来要说法的，还是来传经验的？人家给恁竖了梯子，恁也不管高矮往上爬。”东民兄弟绿了脸，骂道：“狗日的，不要你来，你小子非要来，你姑夫是啥人，不是耪三垄子的庄稼汉，是党的优秀干部呢。你咋没一点觉悟！”东民娘家侄子把钢刀收起来，插进腰里。
    东民兄弟跟侄子说：“孩，今儿当着魏书记的面，有啥要求你提出来。”东民儿子也是个葫芦，两眼发直，看了二叔一眼，说：“二叔，全凭恁做主。”东民兄弟说：“俺孩儿说了，让俺替他做主。俺替他做主了，俺说几句中不中？”三官说：“您说，您说，有政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