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04)
钟琪陪亲家坐着,脸上皱了一阵儿,说:“亲家,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跃进给岳父倒了一碗儿水,说:“不知爹今天来,怠慢了。”跃进岳父说:“你二叔要来,三桂过来了,不来看看不踏实。说是省里今儿来人,拴住了。”钟琪媳妇端上几碗菜,挑了跃进一眼,笑着说:“亲家,孩子哪里不对,您只管说给他。跃进,快喊三桂进来吃饭。”
三桂进来,扭捏地坐在跃进跟前。跃进岳父在喉咙里咔地笑了一声,说:“俗话说,不说不笑不热闹。跃进咋说也是管区书记,一方土地呢,我可不敢批评他。刘书记说,跃进是全县最年轻的管区书记,前程远大着呢。”
钟琪媳妇脸上一团笑,一边给亲家倒酒一边说:“我跟跃进说来着,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刘书记,有刘书记的粗腰搂着,好好待承三桂,有你的好日子过。亲家啊,多亏了刘书记帮忙,摊上俺这门穷亲戚,少不得三桂多担待。”
灌了几口酒,跃进岳父舌头不打弯儿了,嘎嘎地干笑了两声,口齿不清地说:“俗话说,穷不过百年,富不传三代。土改前,咱刘家没一垄地,喝凉水睡光炕,土改后多了几担粮,子和当了公社书记,家里才算打了翻身仗。三桂她二叔当县委书记,说句不好听的,多半个紫镇就是咱刘家的。”
三桂瞪了她爹一眼,嘟囔着说:“啥话你也敢说,让俺二叔听见,又是是非。”三桂他爹说:“闺女啊,没人敢小瞧咱,跃进慢待了你,你二叔一句话,一个管区书记还不跟臭虫似的,一捏就扁了。”
跃进黑着脸,不敢吱声。听亲家这么说,分明小看了跃进,你闺女要是个识书达礼的,咋也嫁不到八里洼来,钟琪媳妇肚子里有气,在肠子里来回窜了一阵儿,当屁放了,堆着笑脸说:“亲家,您和刘书记只管放心,我不能慢待您闺女,但凡有些不妥帖,不用三桂动手,我自己先把老脸撕了。”三桂不言语,脸上笑吟吟的,不停地往嘴里夹菜。
街上有些乱,好似有人哭喊,起初谁也没在意,跃进听了一阵儿,哭声越来越响亮,心里不禁发毛,说:“刘书记家里人在路上呢,不会到了吧?”说着要出去,三桂拉住了跃进,说:“俺爹还没吃饭呢,跃进,你少装亲生的!”听媳妇儿这么说,钟琪媳妇脸上绿了一阵儿,没吭声。
三桂她爹不咸不淡地说:“看看,出门碰上老鸹叫,准没好事儿。跃进,你出去看看吧,能打发赶紧打发了,打发不了找刘书记。河南人活着不中用,死了还不是一堆大粪。”三桂气哼哼地说:“也不知你们查的啥日子,一月里多少好日子,偏偏选这么个不睁眼的日子!”
没等跃进出门,明仁进来了,钟琪媳妇站起来虚让着说:“来早不如来巧,明仁大哥,这是那边儿亲家,今儿来看闺女,你坐下陪亲家喝一盅儿。”明仁没理会钟琪媳妇,说:“跃进,快想想法子,刘书记老家来人了,一大帮子呢,哭天抢地。咋办啊,好不容易拦住了,非要往家里闯。”
跃进没半点儿主张。钟琪媳妇说:“明仁大哥,赶紧儿把人劝到管区里,好说好商量。”三桂赌气地一扔筷子说:“爹呀,咱走,人家不是娶媳妇,办丧事儿呢。”三桂爹也是个二杆子,闺女划根火柴,他就放火,气呼呼地说:“闺女,跟爹走!魏家不把你当人,爹拿你当祖宗供着。”
爷儿俩要走,钟琪媳妇又拉又拽,一时急得两眼发蒙,带着哭腔说:“我的亲家哎,哎呦,亲家!您慢一步走。”三桂爹气呼呼地说:“磕头碰到香炉上,你们这叫啥事儿呀你说!”钟琪媳妇只好哄三桂,说:“三桂啊,你爹头一遭儿来,好孩子,劝劝你爹。”三桂挣脱着婆婆的手,说:“俺爹大骡子大马地来了,连顿饭也吃不好。也就是俺爹好说话,要是俺二叔,先把你魏家的屋子顶掀了。”
钟琪不知说啥好,急得转圈儿。钟琪媳妇说:“他爹,你是死尸啊,你快说句话啊!”钟琪嘴动了半天,说:“亲家,亲家!怪我,怪我!”三桂爹多喝了几盅儿,腿脚不在身上,走到天井里,一个仰八叉跌倒了。三桂哭着说:“爹,您可真给闺女长脸,到处磕头。”
跃进愣在天井里,明仁说:“跃进,快点想办法,人进来就麻烦了。”明仁也是好心,钟琪媳妇干脆恼了脸,说:“明仁大哥,平常我敬着你,今儿这事,你做的不地道,你也不看门神的脸色儿,好好的事儿,让你搅成一锅粥。”
东民老家的人进了管区,一个是东民的远房兄弟,一路上泪水不见干,反复叨念着说:“说好了退休回家的,谁知老在外面了。”一个是东民的儿子,长得跟东民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滴眼泪也没有,另一个是东民媳妇的娘家侄子,也是一摸一把泪,还有一个女客,是东民的儿媳妇,头上捂着块青布,鞋面儿上蒙了块白布,一路走一路哭,咿咿呀呀,光有弦子没戏文儿,也不知人家哭啥。
刘东民不声不响,一个跟头走了,王跃全心里不自在,昨天他还和刘东民一个饭碗里吃饭,今儿东民到阎王爷跟前站班去了。人就是一口气,这口气在肚子里就是一个大活人,不喘气了,什么也不是。想想刘东民,王跃全多半个心一下子灰了。王跃全在管区坐着,像和尚打禅,身边一片儿花阴凉,一把脏兮兮的茶壶,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残棋,进来一个人,点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