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03）

    明华娘把包袱塞在王跃全怀里，说：“过了秋分，一天凉起一天，我给老黄做了个棉袄，一早一晚穿在身上。人上了年纪，别不在意。”送王跃全出了门儿，玉兰把王跃全使唤过的碗儿碟儿，一起扔了。明华娘撇了撇嘴，没吭气儿。
    龙王殿里搭了个灵棚，棚顶上遮着柏枝儿，挡着白灿灿的太阳，棚柱上缠了几朵白花，挂了几丈青布，倒也庄重肃穆。刘东民躺在灵棚里，身子发透了，灵床下滴嗒着腥臭的黄水，脖子里的蛆，受不住肉臭，纷纷向外逃窜，遮天蔽日的苍蝇云团似的绕着刘东民飞来飞去，好似，瞻仰刘东民的遗容。
    菩提树下，三官明仁刘家兄弟一班人，在阴凉里喝茶说话，不时地向灵棚里看一眼，苍蝇云阵似的，赶也赶不走，懒得去管。龙王殿好似比以前大了不少，原先的正殿、配殿、庑房、门楼，让刘东民拆干净了，只留下方方正正的院墙，遍地横生的杂草。东民和别人不一样，该留的一样也没留下，留下的只有一片骂声。
    三官在怀里掏了一阵儿，摸出一个破烟盒，撕开烟盒，还有两根弯曲的烟，像一截儿蠕动的老蚕，顺手一捋递给明仁一根，看着灵棚里飞窜的苍蝇，不安地说：“照这么下去，到不了明天，尸首化成一滩泥，咋弄啊。”明仁喷出一口蓝烟，说：“咱给他弄口棺材吧，不管咋说，老刘还是为八里洼做了点好事。三哥，跃进咋说？”三官气呼呼地说：“他懂啥！”
    刘花田说：“你俩别操心了，咱又不是刘东民的啥人，犯不着操心。要我说，掘个坑儿一埋，兴许长棵歪脖子树。”刘和田眨巴着眼睛，说：“昨天来了一群饿狗，围着刘东民转了半天，咱还盼着撕两口，你说咋的，刘东民一口臭气把狗呛翻了，挣扎了好一阵儿，才爬起来。”大家笑了一阵。
    跃进不声不响进来了，说笑的赶紧捂住了嘴巴。跃进捂着鼻子说：“快把苍蝇轰轰，坏了尸身，人家不愿意呢。刘书记生前为咱八里洼做了多少贡献！”谁也没理会跃进这个茬子，跃进犯愁地说：“三爷，河南不来人咋办？”三官说：“跃进，你拿主张吧。不是一天两天的路，等河南来人了，刘东民早化成水了，你说是拿罐子接，还是拿坛子盛？入土为安吧。”跃进说：“兴许人在路上呢，人命关天，咱们不能擅做主张。”刘花田说：“跃进，弄口酒喷喷吧，尸臭熏倒了人，没个救。”
    跃进瞪了刘花田一眼，说：“我想给刘书记弄口棺材。三爷，你跑趟八里堡，跟刘木匠言语一声，晚上抬过来，明天不来人，咱就下葬。”三官说：“说得轻巧，做个板凳儿还得半天工夫呢。你写个条子吧，没有你的条子，德厚不买我的账。”
    跃进没办法，在大腿上划拉了几个字，递给三官，说：“三爷，越快越好，不拘价钱。”三官走了几步，折回身子说：“跃进，晚上谁来守灵？没有三班两班的人可不行，这帮人累草鸡了。”跃进心里烦，说：“三爷，忙您的去吧。”
    三官刚走，钟琪媳妇来了，腋下夹着半刀纸，跃进不高兴地说：“您咋来了！”守灵的人都撇嘴，心说，好了一辈子了，来烧刀纸，送他一程也是应该。钟琪媳妇气呼呼地说：“跃进，三桂他爹来了，没见你的人影，正生气呢。”跃进嘟囔着说：“说好了三天回门，我忙得拔不出脚来，阎王不嫌鬼瘦。”
    钟琪媳妇不理会跃进，往灵棚跟前走了几步，让苍蝇堵回来了。钟琪媳妇说：“你们守灵的咋不管闲事儿，还不如尊泥胎。”当着跃进，大家懒得和她计较，冷冷地看着钟琪媳妇，钟琪媳妇见明仁在人群里，不好意思地说：“大哥，我没说你。你装洋火没？”
    明仁本不愿理会这个女人，碍着跃进面子，过分冷淡不好，只好过去了。钟琪媳妇小声说：“跃进不懂事儿，大哥，你多帮帮他。你说人家刘书记，没功劳还有苦劳呢，没苦劳还有辛劳呢，人走茶凉多不好，刘书记贡献多大啊，过路的还有人给他添锨土。立个奠仪簿子，上香的花钱的，好歹立个账目。”
    明仁没好气地说：“刘东民没人缘儿，谁也不理他这尊神。立了账目，就是个情分，谁替他还？”钟琪媳妇蹲下身子，点着了纸，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啥，眼里轱辘着一泡泪水，怕明仁看见，悄悄抹去了。
    跃进匆匆回家，大门前停了一辆拖拉机，几个孩子在车斗上玩耍，跃进来了，轰地跑了。跃进进了院子，媳妇儿在天井里站着，一身大红嫁衣，一张粉白大脸，在院子里一戳，也是一树桃花。
    跃进媳妇叫刘三桂，家里排行老三，八月里生日，降生的时候，院子里桂花开得正盛，爹说叫三桂吧。名字俗气，人不俗就行。你看人家刘三桂，脸长的像脸，鼻子长的像鼻子，没一样儿不受看。
    三桂嘟着嘴生气，娘家又是轿子又是马，给魏家长足了脸，跃进躲着不见面。三桂的脸像粉坨子，嘟噜的快掉下来了，见跃进进来，没好气地说：“魏跃进，俺娘家没埋没了你吧，俺可是大骡子大马嫁过来的。”
    跃进小声问：“三桂，谁来了？”三桂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还能有谁啊？俺爹，你老丈人。跃进，定亲没让你魏家破费，结婚没让你魏家花钱，亲家还能一辈子不见面儿？”跃进说：“三桂，你光顾着生气，也不为我想想，刘书记还停着灵呢。”三桂狠狠剜了跃进一眼，小声说：“刘书记是你爹！”
    跃进慌忙进了屋，岳父迎门坐着喝茶，装做没看见跃进，跃进朝岳父弯腰拱了拱手，说：“爹，您来了？”岳父翻着眼皮，说：“跃进，脑后头扎翎毛了！”跃进不好意思地说：“管区里一摊子事儿，离了我玩不转。”岳父说：“新盖的茅厕三天香，三桂还没回门呢，你就冷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