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02)
玉兰瞪着大眼,怯怯地问:“咋找到你头上了,我又没说别的。”淑云说:“我过去一看,小萍中了邪祟。”玉兰哼了一声说:“他何家信洋教,早没祖宗了,不敬天不敬地,不中邪才怪。”明华娘问:“小萍有啥说处?”淑云红了眼圈,说:“过去了那么些年,平平安安,也怨我,昨儿一慌张,把事儿忘了。”
明华娘看着淑云说话,她没听明白。玉兰说:“嫂子,你把我说糊涂了。到底啥事儿?”淑云吧嗒着眼泪说:“昨儿你二姐的祭日,一走,十年了。原本想她在那边日子好受些,跟高营长成双成对儿,也算如了她的意。谁知,八里堡那个不要脸的成心挤兑她,还是做了小。”
明华娘叹着气说:“咋也有个先来后到,早来的早扎根,晚来的水也是凉的。明杰命不济,走了个闺女身子,到头来还是给人家当了偏房,依明杰的性子,哪是受人家调遣的!”淑云说:“也怨松年,光图活儿轻省,指派小萍和云芝到林上耪豆子,也不知她俩说错了话儿,惹着明杰了,明杰附在小萍身上了。”大家叹了一阵儿气,再看仲森时,仲森歪在地上睡着了。
淑云说了一会儿话,嘱咐玉兰过去看看小萍,虽说没进门儿,小萍没娘,当婆婆的体恤她,也是情理中的事儿。玉兰应承了下来,心里却不怎么愿意。玉兰把淑云送出门儿,王跃全过来了,玉兰小声嘟囔着说:“王跃全成丧家狗了。”淑云说:“快别这么说,老王不容易,一辈子没个家小,说起来八里洼该养人家的老。”
说话之间王跃全到了跟前,淑云说:“老王,您啥时候走,家里吃顿饭再走。”王跃全笑得很难看,脸上更黑了,说:“跟老少爷们告个别,说个客气话儿,往后见不上了。”
王跃全看了玉兰一眼,问道:“玉兰,你爹咋样了?有日子不见你爹了。”玉兰只好说:“老王叔,您家里坐坐吧,我给您泡壶茶,您陪俺爹说说话儿。”王跃全惭愧地说:“玉兰,别忌恨我老王,叔啊巴掌儿小,当不了刘东民的家。”淑云走了,王跃全跟着玉兰进了家门。
听说王跃全来了,仲森立马来了精神。王跃全在仲森跟前坐下,问:“三哥,有日子不见了,身子咋样了?”仲森摇着头说:“咱俩一个症候,走在半道上了。老王,你咋提前退了?”王跃全吐了一口说:“我随便问了一句,刘子和倒是痛快,一口应了。他娘的,提前了十八天,赚了个组织照顾。”仲森把烟荷包递给王跃全,王跃全没接,摆着手说:“三哥,抽不动了,肚子里安了个风箱,到处撒气儿。”
玉兰泡上一壶儿茶,搬了个小桌儿,放在王跃全跟前,说:“老王叔,您喝碗儿茶润润喉咙,我给您做饭去。”王跃全满脸灰黄,眼仁像颗蓖麻籽,明华娘不由心里一惊,这个人快了,叹了口气,说:“老王,你家里还有啥人?有个侄男望女,端茶端水有个照应。”王跃全红着眼圈,说:“出来的时候,家里有个老婶子,寄了几遭儿钱,没个来回信,怕是婶子也没了。”仲森说:“别回去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里倒了哪里埋。”
王跃全说:“回吧,守着祖宗心里踏实,哪里的土也不相应。趁着手里有俩退休金,扣口薄皮儿棺材,给爹娘修修坟。”仲森感叹说:“老王,是这个理儿,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明华娘说:“老王,刘东民咋办啊,等他家里来人,就化成水了,捧也捧不回去。”
王跃全说:“老嫂子,刘东民和咱不一样儿,腌臜事儿做多了,死了也见不到日头。人家有跃进呢,埋在这里,过年过节有人烧刀纸,不像我老王,混了半辈子,退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黄痰。”王跃全说着,眼睛红红的,仲森说:“老王,八里洼是个喘气的,没人说你个不字,大伙儿都念着你老王的好呢,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值了。”
王跃全听仲森一说,笑了,说:“三哥,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文化大革命那些年犯糊涂啊,三哥,我对不住你和嫂子的地方,多担待一步,想起来像做了个梦。”明华娘说:“老王,我没怪到你头上,你也在磨道里转。老车老黄判了我个富农,老车老黄一来,我还不是老吃好喝好管待,不怨人家,我和人家没冤没仇。”
王跃全撇着嘴巴想哭,喘了几口,说:“明杰死得屈,让刘东民祸害煞了。一晚上一张大字报,他写,半夜里我就起来撕,到底明杰还是死了。”明华娘也吧嗒着掉泪,说:“老王,你懂政策,你说,明杰能不能平反?”王跃全说:“能,能,有人给她跑跑,说不定评上个烈士呢。”
说了一会话,玉兰端上两碗菜,说:“老王叔,您没亏欠着我,我给您做顿好吃的,您走的时候,我把您的棉衣拆洗拆洗,在外边干了一辈子,干干净净地走。”王跃全抽了一阵鼻子,仲森说:“吃吧,吃吧,我看着你吃。”王跃全眼里轱辘着泪,大口吃了起来。
王跃全吃完了饭,掏摸了一阵子,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说:“饭我吃了,我把饭钱留下。”仲森黄着脸儿说:“老王,你咋!”王跃全摇头说:“三哥,我没敢忘了规矩。”玉兰死活不收,说:“老王叔,您吃了一辈子派饭,掏了一辈子钱,名声不值个大钱。”
明华娘说:“老王,你这一走啊,往后见不上面儿了,留着几文钱,过桥过店买碗水喝。”王跃全黑着脸儿,怪模怪样笑了两声,说:“嫂子,我老王一辈子没吃一口昧心食,今儿,把脸押在这里了。三哥,我去一趟紫镇,把手续办一办,顺道儿去看看老黄。你有话,我捎给他。”
仲森半天没言语,明华娘想了想进了屋。仲森说:“让老黄下来住几天,临了见一面,到了那边不眼生。”明华娘抱着包袱出来,泪眼婆娑地说:“跟老黄说,我和你三哥盼着他回来住几天。老黄说,死了埋在八里洼。”王跃全很感动,说:“嫂子,还是你董家仗义啊,老黄给了你个肮脏成分,到老也没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