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08）

    淑云听动静是明杰的，不免掉下泪来，说：“你活着嫂子操了多少心，死了也叫我安生不了。明杰，快回去吧，有官司找判官找阎王爷，我有啥法儿！”小萍嘤嘤地哭了，说：“我拿你知心知肺，谁知你是这样的心肠，怪不得人家说人走茶凉，嫂子先把妹妹忘了。”
    淑云哭着说：“你走了十几年，我没敢忘一遭儿，缺钱少粮你只管说，别拿小萍做法子，小萍是董家的人，过了大秋办喜事儿，到时候少不了你的钱花。”小萍说：“还说没忘了我，我问你，今儿是啥日子？”淑云拍打着膝盖，恍然地说：“嫂子到底让你拿住短处了！水莲随军上了部队，我和你大哥给孩子送行，刚进家门，把这事儿耽误了。”
    小满忙问啥事儿，淑云说：“今儿是她祭日，多少年了，没忘一遭儿，早上还想得清清楚楚，谁知忘干净了。”小萍说：“我不图你的钱粮，横竖儿跟我说说话，也是姑嫂情分儿。”淑云说：“小满，快拾掇上点儿供品，我和她念叨两句。”
    第二天一早，天没亮透，钟琪家里热闹得像开了锅，钟元是团支书，云芝也是委员，跃进是管区青联书记，青年们很踊跃地来了。钟元安排了锣鼓，几个小伙子轮番上阵，铿锵铿锵，很快把天空捶打亮了。
    刘东民来得早，换了一身新衣，剃了胡须刮了脸，除了肚子里那块肝不好，也是个精神人儿。钟琪在院子当心给刘东民搬了把椅子，刘东民踏踏实实坐下了。刘东民很兴奋，今儿，跃进结婚了，盼了多少年的事儿啊！
    五七年他来八里洼工作，白天工作忙，也没啥烦恼事儿，晚上就不行了，没人说话，心里免不了寂寞。出来工作之前，他刚结了婚，媳妇儿是包办的，半放脚，一张黑乎乎的大脸，模样儿像学田媳妇，模样不受看。开始没看上媳妇来，搂了几回，就搂出意思来了，临走的时候，媳妇鼻涕一把泪一把，他一跺脚把媳妇闪在家里了。来八里洼日子不长，派到钟琪家里吃饭，钟琪也是结婚不久，媳妇儿长得好看，又会体贴人儿，一顿饭把钟琪媳妇惦记下了。
    第二回吃派饭，钟琪不在家，他和钟琪媳妇脸对着脸吃饭，钟琪媳妇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说：“刘干部，你媳妇儿咋样儿，好看不？不定是个花骨朵呢。”刘东民苦笑着，说：“除了是个女人，啥也不是。”钟琪媳妇笑，格儿格儿，说：“好马配好鞍，吕布戏貂婵。刘干部，骗谁呢。”东民说：“不骗你，我是包办的，老人给根草也得扛着。”钟琪媳妇笑得越发厉害，说：“男人是摘花的，不是薅草的，多少花儿等着男人去采啊。”
    这一句话，一下子把刘东民的心攥住了，心说，这个女人有戏。刘东民是下派干部，不敢胡来，心里清静不了，晚上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钟琪媳妇的影子，他使劲儿熬着，熬住了。
    男人不像女人，熬自己的身子，好比炖药，越熬苦味儿越重，没法儿，白天使劲儿干活，晚上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五七年刘东民是县里表彰的干部，就是这么熬出来的。五八年吃食堂，日子一天比一天苦情，心劲儿没磨下去，还是想，想钟琪媳妇的模样儿，一天不见，心就散了。
    有一天，在路上碰见了钟琪媳妇，钟琪媳妇俏媚地说：“刘干部，啥时候上俺家坐坐去，过的啥日子呀，钟琪那根筋饿成绳头子了。”钟琪媳妇的眼像钩子，刘东民的肝儿心儿让钟琪媳妇勾走了。
    到了晚上，刘东民咬了一阵儿牙，牙根子咬出血来了，还是挺不住，偷偷从食堂里揣了一坨猪肉，抓了几个干粮，进了钟琪家的门儿。钟琪媳妇说：“钟琪呀，你出去转转吧，我跟刘干部学学《老三篇》。”
    钟琪不想出去，刘东民贼眼灼灼，像两只红灯笼，他不放心刘东民，咽了一口唾沫说：“我也想学学。”钟琪媳妇鼻子里哼了一声，翻着白眼说：“你们家啥成分，忘了？学一辈子也是歪嘴儿和尚。”钟琪出去了，刘东民上了炕，没等他言语，钟琪媳妇把裤腰解开了。
    五九年三月里，跃进大摇大摆地来了，刘东民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个晚上，是他儿子，再见钟琪媳妇，钟琪媳妇说：“刘干部，给你儿子取个名字吧。”刘东民嘿嘿地笑着说：“走到哪里，根扎在哪里，这才是革命工作嘛。大跃进嘛，叫跃进吧。”钟琪媳妇说：“随你咋叫，咋叫也是你儿子。”
    这才几天啊，他儿子娶媳妇了！刘东民本来是黑脸儿，心里一高兴，这张脸黑里透着红，红里泛着青，青里带着紫。锣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刘东民的心，在鼓面上跳跃，一会儿散了，碎了，化成了一汪水。
    远远看见他媳妇来了，媳妇穿红挂绿，迎着他来了，他想，媳妇儿在河南呢，怎么说来就来了？又一想，吓了一跳，媳妇不是早死了吗？前年春上，家里来了一封加急电报，说媳妇病危，刘东民请了几天假，回去安葬媳妇儿。
    到家一看，媳妇儿脖子上一圈紫印儿，刘东民一问，原来媳妇熬不住，跟村里干部偷情，让人撞上了，自觉没脸，一根绳子把自己结果了。刘东民攥了半天拳，想跟村干部比划一招两式，二叔骂道，还嫌不丢人！刘东民一把黄土埋了媳妇，这事儿谁也没再提。媳妇儿泪光盈盈地说：“东民，你在外边呆了半辈子，魂儿不认路，跟我回去吧。”
    刘东民吓出了一身冷汗，挣脱了媳妇儿的手，媳妇捂着嘴巴，一路哭着走了。一会儿又看见明杰了，明杰身后跟着一对面目狰狞的无常鬼卒，手里拿着铁链子，明杰见了他，怒目圆睁，说：“刘东民，你也有今天！学田把你告下了，今儿我奉命来拿你，下十八层地狱！”刘东民头顶上响了一声焦雷，他看见一溜火光，吱地一声从头顶上霹下来，头一歪，倒在椅子上。
    第二天，刘子和下来一趟，给刘东民深深鞠了一躬，说：“东民同志是真正的**员，党的优秀基层干部，我们要向他学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家都很感动，唏嘘不已。
    刘书记带来了紫镇县委的任命，跃进成了八里洼管区书记。王跃全咧着嘴巴哭了几声，说：“刘书记，我和东民同志一天来八里洼工作，老刘走了，我想回老家。”刘子和大度地说：“老王，你还有十八天才到退休时间，留住了人留不住心，提前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