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06）

    小萍在娘的坟堆跟前跪下了，一时泪飞如雨，一边儿哭一边儿诉说，似有无尽的幽怨，“娘啊，闺女不孝，活活把您气煞了，原想和水源成就一桩儿亲事，也不枉闺女苦等了他几年。娘啊，您咋死得那么早，把闺女撇在半道上，娘啊，有您一天，给闺女遮一天雨，挡一天风。娘啊，闺女有话跟谁说？盼着您看着闺女上花轿，您咋说走就走了，闺女憋屈煞了。”
    坝子上凭空起了一阵风，翻卷着白雾一样的水汽，一波一波儿的波痕，哗哗地涌荡过来，太阳的弧光在水面上忽闪着，像几万条鱼在水面上游弋。小萍哭够了，点燃了纸钱，火光映照着她爬满泪痕的脸，小萍饱满的脸，像一个圆圆的月亮。“我的亲娘啊，您显显灵吧，让闺女见您一面儿，闺女想煞您了。”小萍哭了一阵儿，幽幽咽咽，一时难禁。
    云芝从地里回来，满脸都是汗道子，小满劈头盖脸骂了起来，“云芝，你个小姑奶奶，你咋惹的小萍？小萍是没娘的孩子，你不能迁就她一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咋跟你死去的妗子交待。”
    云芝愣在天井里，满脸疑惑地说：“您就知道嚼舌根子，平白无故的！”小满白了云芝一眼，说：“你不招惹她，她犯的哪门子癔症？小萍刚才卷了一刀纸，奔坝子去了，要死要活，问她啥不说。云芝啊，我怕小萍想不开了。”云芝白了娘一眼，说：“谁知她吃错了哪味药，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早上还好好的呢，吃了饭狼嗓吊脸，兴许恶鬼附了身吧。”
    小满说：“往后你躲得远远的，惹不起还躲不起。”云芝说：“我躲她干啥，我又不该她欠她的！”云芝往肚子里灌了一瓢凉水，进了自己的小屋，揭开炕席子，拿出水源的信，按了按胸口，看了起来：
    云芝：
    你好！
    本来不想给你写信，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给你写信。这一段时间，同学们都下放了，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大概二伯的原因，我暂且留在学校帮助整理文件，偶然看到中央恢复高考制度的紧急通知。今年9月，中央召开全国恢复高考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停止10年的高考招生制度。通知刚下来，传达到下边还要一段时间。高考时间定在今年12月11至13日，离高考时间不到3个月了，时间虽然很紧张，你完全有时间准备。收到信后，你马上把书本拾起来，第一次开科考试，相信不会太难。有关细节，我慢慢帮你打听，有了结果，我再写信告诉你。
    云芝，你一定要参加高考，我相信你会考上的。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最终还是赶上好时候了，现在国家政治清明，百废待兴，需要大量人才，社会需要我们去建设，我们的前程是光明美好的。没上大学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怨恨，把八里洼当成了牢笼，现在想，那时我多么幼稚。
    云芝，真是对不起你，我和小萍的事儿，已成了事实，无法改变了，请你不要恨我，我太软弱了！如果我再坚持一下，不去争取这个保送生，跟你一道参加高考，该是多么好啊。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要因为怨恨，消磨掉自己的意志，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考上。
    董水源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日
    水源的信很短，对云芝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水源还没忘了她。她一遍一遍读着水源的信，仿佛谁水源就站在她跟前，笑微微的跟她说话。多少次她在心里说，把他忘了吧，他是一个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可她怎么也忘不掉。
    有时候她恨，恨水源无情无义，为了前程，把她和她的感情全忘了。恨小萍横刀夺爱，明明知道她和水源好，往死里逼人家，姐妹情分也不顾了。恨她家的成分，她但凡有个好成分，她才不管不顾呢，水源走到天边，她陪他走到天边，苦也罢，甜也罢，怎么不是一辈子！云芝正神魂颠倒，听见天井里有人说话，赶紧把信藏起来，若无其事地出来了。
    何松年坐在天井里生闷气。小满陪着笑脸说：“哥，大热的天，有事儿你让小萍支应一声，何苦跑这一趟。”何松年气呼呼地说：“还说小萍安分了呢，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小满，小萍快把屋子顶拆了。”云芝从房里愣愣地出来，叫了一声舅，何松年没翻眼皮，气呼呼地说：“云芝，你姐到底咋了？成天鸡脸猴腮！”
    云芝说：“谁知咋了？早上还好好的，吃了饭两眼发直，掉了魂似的，不是在哪里听了闲话吧？”何松年哼了一声说：“这事儿八成在水源身上，娘娘的，还没扎毛翎儿呢，就想上天，他要一脚蹬了小萍，我要他的好看，他小子上了天，我一封信把他捅下来。”
    小满怕大哥把事儿闹大了，忙说：“哥，犯不上生这么大的气儿，碍不着水源的事儿，玉兰听见了，多不好啊。小萍跟你说啥了？”何松年说：“谁知咋了，还没见人影儿呢。”小满说：“哥，闺女大了不由爷，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云芝还不是一样儿，一霎儿阴一霎儿晴，你先消消气儿，我炒两个菜，你和黑宝喝一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