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章（04）
车耀先很少说家里的事儿，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一次也没有说起过。 有时候明义想，车书记把一切交给党了，这么些年，他怎么不回老家看看去呢。车耀先说：“现在想想，也对，也不对，庄稼人的命运情趣都在土地上，土地是命根子啊。爹走的那年，老家就土改了，土地没收了，评了地主成分，心里憋屈得慌，好像没法活了，这一场儿，对他打击肯定不小。我想，爹一定跟着形势变变，谁知还跟以前一样，地少了，种得更细致了，干脆在地里打了一个窝棚。爹问我，我错了吗？没有地，一家老小吃啥？你们那一套，站着说话不腰疼！明义，这就是我们的农民啊。所以，我们不能忘了他们。”
明义忧虑地说：“车书记，稳妥一点好，在中央没有新政策之前，我们还是稳中求进。下个月，十届三中全就要召开了，中央会有新决策的。”车耀先说：“这一次下去，我见着老黄了，让老黄狠狠骂了一顿，心里反倒痛快了。”明义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对老黄，他心里有愧，问道：“黄县长怎么样了？前些天，刘子和来过一个电话，说安排到省里来，后来又说算了。”
车耀先说：“你跟组织部通通气儿，像老黄这样的干部，尽快落实政策，在他们走之前，一定给个说法。不要揪小辫子，不要攥住一个问题不放，**人要放长眼量，要有胸怀。”
明义不置可否地笑笑，车耀先说：“老黄问我，老了老了，还接一摊子烂事，为啥呢？我说，不为啥，我还想当官，当官好啊，当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为老百姓办点事儿。”车耀先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明义，明义的脸慢慢红了。
车耀先说：“明义，你的优点是办事儿稳妥，缺点就是太优柔了，太谨慎了。对老百姓怀柔是对的，对党的工作一定要坚持本真，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这一点你不如立田同志。一个不倒翁，一个弥勒佛，看风使舵，左右彷徨，不是党的好干部！”车耀先的批评很严厉，在跟车耀先若干年中，车耀先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直面批评他，明义很惭愧，脸上抽搐起来。
车耀先说：“我也知道明哲保身，我也知道中庸做人，可是我们都不说话，真理在哪里呢？”明义苦笑着说：“车书记，您批评得对，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一直在走钢丝，摇摇摆摆过来了。那几年，您打成了右派，老省长自杀了，省委不能乱，权力不能落到个别人手中。”车耀先点着头，说：“省委没乱，有你一份功劳，这一点不能否认。”
明义说：“车书记，十届三中全会会有新动作的，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车耀先说：“我没说什么嘛。”明义说：“子和同志来过一个电话，说了您的意思儿。车书记，我建议省委在中央决策内开展工作，您年纪大了，不能再担风险了。”
车耀先严肃地说：“明义同志，省委不是傀儡，也不是土皇帝，我们是人民的政府，有权做自己的工作。明天我去一趟北京，亲自向中央首长汇报。”车书记太固执了，明义想，为什么不听听他的意见呢。
过了省府路，车子七拐八拐，进了一溜儿窄胡同，磨坊街三眼井38号就在胡同梢子上。嫦娥坐在车里，不停地向外张望，心说，省城咋还有这样的小胡同？曲溜拐弯，还不及段家胡同利亮呢。
胡同里人很少，路两边的树，把路心遮严了，太阳照不到路上来，玻璃窗外像是阴天的样子。路边儿上，偶尔有一两个小摊儿，卖汽水的，卖瓜果的，还有卖泥人的呢。越走嫦娥的心里越踏实，她喜欢胡同里的气息，清静，自在，有庄户味儿。
嫦娥问：“快到了吧？”小李的后脑勺子说：“还有一截儿路呢。大姐，这儿住不几年，省委正在筹建新宿舍楼呢。”嫦娥说：“这儿好。小李，你还记得三番段家胡同吗？杂货店，裁缝店，糖果铺儿，老戏院儿，针头线脑，要啥有啥。”
小李笑笑，从反光镜里看了嫦娥一眼，说：“大姐，咱们往前走一程，就是磨坊街，您说的小零碎儿，铺子里都有，很方便。原先街胡同里还有戏台戏班子呢，‘破四旧’把戏台子砸了，倒是有一家唱河西大鼓的，口音重，弦子不好听，听不出啥味儿来。”
往前走了一段路，街上人影慢慢多了，说话声，叫卖声，纷纷攘攘。小李说：“大姐，前边就是磨坊街，过一天，我领您出来转转。”小李放慢了车速，人影儿擦着车窗玻璃往外走，嫦娥看见了一座嵯峨的牌楼，石基上贴着标语，木枋上瓦蓝的颜色褪尽了，斑斑点点，显得破落不堪。嫦娥点点头，这就是磨坊街。
进了三眼井，还是一溜胡同，胡同不长，胡同头上一座院门，院门口一棵合围粗的古槐。汽车在古槐树下停了，槐树下有一通石碑，上书：“上马石”三字，嫦娥不明白啥意思儿，跟着小李进了院子。小李边走边介绍说：“大姐，您住的是车书记原来住的房子，车书记在这里住了两年。车书记说，这座院子是前清王爷的别院，很气派。”
院子很大，三出三进，前边是一座花厅，一座假山，一座长长的廊架，廊架上的紫藤，早已过了花期，只有一片蓊郁的绿。廊架下边，有一条小河道儿，河道上有石桥，这会儿小河干了，腥臭的淤泥里，还有几支惨败的荷叶。
小李说：“前几年，河里还有水呢，荷花开得满院子红艳艳的。有一个姓陈的老头儿，看管着院子，车书记搬出去，这院子跟着封了。”嫦娥说：“闲着可惜了，这么大的院落，住好多人家呢。还有水井呢，多好啊，种一院子菜，四季儿有菜吃。”小李说：“上边说，这地方是封资修，是牛鬼蛇神，是阎王殿，老百姓不敢进来，谁也不许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