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0章(01)
农事实为国之本,俭用乃居家之道,是以朕听政时,必以此二者为先务。 凡亲民之官能仰体朕意,在在竭力,何虑不家给人足乎!!——《清圣祖实录》
第一一0章
明仁不放心水生,水生不像明义,事事透着稳重,做起事来,毛里毛躁,顾前不顾后。送下车耀先,往回走了一程子路,又折道回去了,他想赶在车耀先之前,先到三番给水生提个醒儿。他想孙子了。
过了陈庄,天上起了瓦片儿云,太阳像烧红的火炭,阳光金针子似的刺眼,骡子跑得通身是汗,他的眼前,空气飘忽了起来,太热了。明仁心疼牲口,前边一片不小的树林子,勒了勒缰绳,骡子慢了下来,到了林子跟前把车停下了。
林子中央,环抱着一大块瓜地,心里焦躁,嗓子眼里早冒烟了,摸摸衣袋里,一个子儿没有,原先没想到这一层,到了三番咋办,总得给孙子买点儿吃的吧。今儿早上走得忒慌促了,听说车书记上路了,水也没顾得喝一口,套上大车就出来了。这片瓜地十几亩的样子,满地里都是瓜,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瓜皮儿泛黄了,兴许再有几天,头茬儿瓜就上市了。
明仁心里几分懊恼,有日子不见孙子了,两手空空,见了孙子多没脸儿。这一片林子很大,全是毛躁躁的刺槐树。明仁把牲口拴在槐树上,脚下青草茵茵,忙解了骡嚼子,让骡子自由散漫地啃草。
解开怀,扇了一阵儿风,身上凉爽了起来。还是口渴,嘴里像含了一把黄土,舌头像一把生了锈的铁铲,他想找口水喝,瓜地里一片炎炎的烈日,棒锤式的甜瓜,在夏阳里晒着肚皮,风吹过来,隐隐的瓜香,在林子里弥漫。
陈庄的瓜是顶有名的,看着满地的甜瓜,嘴里不觉生出了唾沫,不那么干渴了。四下里望了望,有瓜地肯定有瓜棚儿,不远处的槐树丛里,果然有一个茅草棚子,明仁舔着嘴唇过去了。
瓜棚扎得过于简单,三根木杆一撑,围了一圈荒草,像披了一件儿蓑衣,窝棚里一滩草,一副脏兮兮的铺盖,棚杆上挂着一支黑黢黢的马灯,马灯下一个缺了沿的破水缸,一根点了半截儿的艾蒿绳儿,一滩干燥的草灰。
窝棚里空无一人,瓜田李下,明仁怕让人误会,偏又受不住口渴的煎熬,喊了两嗓子:“有人吗,有人吗!”四下里声息俱无,明仁不觉苦笑,看瓜的忒大意了,瓜地儿就在路边,背不住有人摸个瓜解渴。
正要走人,猛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噜声,低头一看,树底下躺着一个人,看瓜的头上捂着一个破褂儿,曲着身子,两条瘦腿上,挂着星星点点血印,手里握着一条生了黄锈的老套筒。看瓜不是个轻省的活儿,看似闲散,熬人着呢,晚上睡不踏实,夜里怕獾啃瓜,白天怕不地道的人顺手牵羊,一天到晚等于半睁着眼。
明仁晃了晃看瓜的,“大哥,大哥!”看瓜的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个鹞子翻身,枪口对准了明仁,动作来得快,明仁吓了一跳,看瓜的晃动着枪头子,瞪着眼珠子大声喊了起来:“你!干啥的?偷瓜的吧?老子手里的三尺半,可不是吃素的。”
明仁认得他,把枪口推开了,笑着说:“大有兄弟,不认得了!”看瓜的把枪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明仁,疑惑地说:“认识我的人多着呢,说,你想干啥?”明仁笑笑,说:“大有,守着瓜地不认得了?我是八里洼董明仁,六八年你到村里搞民兵合练,咱见过面儿,还认得我吧?”陈连长上下打量着明仁,恍然地一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了,明仁大哥。过去十来年了,不敢认了。明仁大哥,你咋跑瓜地里来了?”
明仁舔着嘴唇说:“上三番办事儿,牲口热坏了,过来找口水喝。”陈连长看了看林子里拴着的车马,说:“你等等。”说话的工夫,陈连长扭回两个甜瓜,在褂子上拧了一把,递给明仁,说:“明仁大哥,算你有福气儿,头茬儿瓜,还没开市呢。你尝尝,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咱陈庄的甜瓜地道,又甜又脆,蝎子拉屎,天下头一份儿。”
明仁拿起甜瓜,闻了闻,放下了,笑笑说:“陈庄的瓜有名,听老辈人说,前清时候,还是贡品呢。给我口水喝。”陈连长咧嘴儿一笑,说:“明仁大哥,你还是个不开窍。啥队里不队里的,进了咱的嗓子眼,你说是谁家的?”陈连长从草滩里抱出一只瓦罐,明仁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抹着嘴巴说:“老陈,这瓜上哪儿卖去?管区查得紧,露了馅儿,少不了挨批。”
陈连长把烟荷包递过来,两人捻了一根烟,说:“这片儿瓜地,有槐树林子罩着呢,没有千里眼,不长猪鼻子,找不到这里来。咱这瓜不在当地儿卖,不明天就出去了,拉到河北地界,销了瓜,半道上装氨水,谁也不知道。”
明仁点着头,陈庄人心眼儿活络,不像八里洼,吃的实心藕,心实的像碌碡。陈连长说:“陈嘉福这个老东西,是个人精,瞒天过海大搬运,没人比得上他。话说回来,董大哥,你想想,这瓜种儿放不了几年,一年种一片儿地,不图别的,得把种儿留下来吧。”明仁苦笑着说:“陈嘉星比刘东民活泛,看得长远。”
陈连长说:“那是!刘东民是个啥人儿,榆木脑袋,死心眼子,猴子嘴里抠不出枣核来。陈嘉星明着是管区书记,暗地里是咱老陈家的子孙,你呀别不信,得罪了老少爷们,你说他的官帽儿能戴几天?刘东民是外来户,死了不是八里洼的鬼,和咱没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