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九章(09)
陈嘉福说:“难说,政策一日三变,**他老人家说,文化大革命,二十年再来一次。老车,我和您不一样,我呀给子孙们留条路。”车耀先耐心地说:“老陈,我和你一样,蹲了半年监,后来下放了,在广西改造了八年,该想的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心里就坦然了。”
车耀先满头白发,脸瘦的枣核儿似的,陈嘉福不觉动了真情,心说,这年月当官不容易,不定哪一脚踩在狗屎上。庄稼人扒拉自己的算盘子,盯着手里的饭碗,车书记不一样,心里装着百姓的日子呢。车耀先说:“这次下来,我走了一圈儿,农村的情况很不好。老陈,我们是党员啊,老百姓过苦日子,揪心呢。大家都不说真话,都糊弄老百姓,老陈,你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陈嘉福不停地搓着手掌,不安地说:“就是呢,就是呢。车书记,上面到底啥意思儿?咱老百姓历来靠天吃饭,眼下靠政策吃饭,咱盼着有个好政策,痛痛快快地干活,痛痛快快地吃饭。”车耀先咧嘴笑了笑,说:“上边的意思儿很明确,疾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过去了,全面抓建设。老陈啊,不要有顾虑,想法让社员过上好日子,才是正经。”
陈嘉福咧嘴笑了,胡子跟着扎煞起来,心里还是不落实儿,问:“车书记,您说了算不?”车耀先说:“我是省委书记!”陈嘉福胸有成竹地说:“车书记,我有一宗法儿,临时救急,我说错了,您可别怪我,当我嘴里嚼蛆呢。”
车耀先鼓动地说:“老陈,你只管说,错了算在我头上。”陈嘉福恍然地说:“车书记,您别逼我了,庄稼人,没啥计谋。”车耀先鼓动着说:“老陈,不要怕,不要有顾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我这次下来,见见你们的底儿,回去拿政策。”
陈嘉福说:“车书记,把地分了吧,老百姓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话一出口,陈嘉福自己先愣了,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忙改口说:“不,不,您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儿,上了年纪说话漏风。车书记,我还没想好呢。”车耀先一愣,这话有些耳熟,董仲森好像也这么说,这事儿他还没想过,他想听听陈嘉福的真话,说:“继续说,老陈,我说过,说对了是你的,说错了是我的。”
陈嘉福是直肠子,车书记脸上很平淡,没批评他的意思儿,壮了壮胆子说:“车书记,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种地好比养孩子,不会养活,没有疼热,地里就没有出产。集体有集体的好处,单干有单干的好处,庄稼人上了套子,手脚施展不开,心思不在社里,在自家的锅台上呢。土改那几年,地里淌金流银,一年打多少粮食!现在,您再看看,谁用心伺候土地,土地成了没娘的孩子了。咱陈庄,一口人二分自留地,长势、产量和队里的没法比,差大劲了,一收工社员就往自己地里跑,一泡尿也洒在自己的地头上,没有私心的是碌碡。”
车耀先暗暗点着头,平静地看着陈嘉福,说:“老陈,我有言在先,土地是国家的,这一点不论什么时候,不能变。”陈嘉福捻了一根喇叭筒儿,刚要往嘴里含,想了想,递给车耀先,给车耀先点上,车耀先皱着眉头吸烟。
老陈说:“车书记,过去我给人家当佃农,地是人家的,我给人家上租子。人家赚小头,我赚大头,那时心里不平,好像给人家当儿子当孙子。可现在不一样儿,地是国家的,咱给国家交公粮,支援国家建设。等咱们渡过难关,社员日子好转了,国家再把地抽回来。车书记,您放心,人心散不了,百姓百姓,老百姓就是一群羊,有草吃,咋放咋是,没草吃,鞭子举得再高,还是一个不听话。”
车耀先心里敞亮了,陈嘉福说的没错儿,我们把老百姓的觉悟估计的太高了,老百姓吃不饱,怎能不抱怨?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当初搞合作社的时候,他也是坐在老百姓的炕头上,动员老百姓把地交给国家,说壮大集体经济,大河里有水,小河里不干,搞了几十年农业社,大河里还是没水,老百姓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日子过的倒回去了。
中央首长接见他的时候,语重心长地说:“耀先同志,咱们的社会主义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上掉下来的,老百姓不认账,不认账就不能生根结果,所以,以前的做法,太激进,激进了等于拔苗助长。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就是我们**的辩证法。”
陈嘉福看着车耀先犯寻思,知道老车为难,不好意思地说:“车书记,我啊胡说呢,您别往心里去。”车耀先下定了决心,说:“老陈,我同意你的说法。你有没有胆儿把这事儿做下去?我没有现成的政策给你,有一条,只要为社员谋福利,只要把产量提上去,换句话说,只要社员吃饱了肚子,就是你的功劳。省委不打棍子,不抓小辫子,不要你承担责任。”
陈嘉福狠劲儿吸着烟,两眼眯成一条缝儿,脸上的肉慢慢抽搐起来,很快,陈嘉福掐灭了烟,定睛看着车耀先,车耀先的脸上仍然很平静。陈嘉福说:“大不了再挨一铁锨!车书记,怎么弄,你看我的,秋上,我陈嘉福到省里跟您汇报。”车耀先用力握着陈嘉福粗硬的手掌,说:“希望你给省里淌出一条路子出来。老陈啊,不要硬来,好事一定要把它做好。秋上,我一定来看看。”
大门咣当响了一声,陈嘉福说:“嘉星过来了。”果话音未落,陈嘉星大步流星地进来了。陈嘉星五十几岁年纪,一身灰布中山装,里面是一件白生生的衬衣,一头灰白头发向后梳着,显得脑门子很大,脸上纹路很深,像刀刻上去的,嘴角上的胡茬子白了,身子干瘦,但很精神。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嘉星还是毛愣小伙子呢。陈嘉星咧着嘴巴,怯生生地说:“车书记,您好。”车耀先握着陈嘉星的手,说:“嘉星,我啊临时下来走走,本来不想让你们知道。”陈嘉星说:“车书记,昨天,县里刘书记电话过来了,我还以为您晚一天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