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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0九章(08)

    陈嘉福张着大嘴,像一条不喘气的雨鱼。 明仁说:“老陈,老书记想听真话,千万别瞒着他。”陈嘉福发了一阵儿愣,说:“是不是原先紫镇县委车书记?”明仁点头说:“你别怕,车书记动真格的了,说不定有新政策呢。老陈啊,兴许咱们要过好日子了。”车书记往前走了,陈嘉福满腹心事地说:“眼让眵糊住了,没看出人家是尊真神。”
    车耀先跟着陈嘉福进了院子,院子很大,三间正房,两间耳屋,靠南是一座吊脚门楼,挨着门楼是马棚子,马棚快瘫了,房脊上的麦草,烂了一个大洞,露出黑乎乎的檩条。马棚里胡乱堆放着柴草,墙上挂着马嚼子、缰绳、肚带,下面一个很大的牲口槽儿。靠着马棚是灶房,一股淡淡的青烟,从烟筒里冒出来。
    陈嘉福使劲儿咳嗽了一声,他媳妇没头没脑从灶房里出来,对着太阳,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见家里来了生人,慌落落地问:“他爹,谁来了?”陈嘉福说:“省里车书记。她娘,做口好吃的。”
    陈嘉福弯腰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说:“车书记,您洗洗。”陈嘉福端着水瓢,倒出一条亮亮的白线,车耀先就着流水,洗了把手,说:“老陈,院子挺大嘛。”陈嘉福一手端着水瓢,一手在水里翻了个儿,在褂子上擦了一把,说:“车书记,不怕您笑话,土改前,我一根草也没有,这些都是土改分的,我记着公产党的好呢。”
    陈嘉福找了条板凳儿,脱下褂子抽打了两下,递给车耀先,两人在杏树底下坐下了。陈嘉福搓着手说:“车书记,五八年您来的时候,日子不好,再不好,还能吃饱肚子,我不让大伙吃,怕赶上饥荒。应了我的盘算,六一年碰上了天灾,陈庄没饿死一个。”车耀先说:“当家不容易,不盘算老百姓的日子不行。老陈,孩子们呢?”陈嘉福说:“都不愿跟我一块,另过了。”
    陈嘉福女当家的端出一碗面条,放在跟前的小桌上,看了车耀先一眼,又进了灶房。陈嘉福说:“车书记,您将就着吃吧。”车耀先的确有些饿了,早饭没吃,跑了半天的路,陈嘉福默默地吸烟,脖子上的青筋比筷子还粗,车耀先有些不忍,把面条推给陈嘉福,说:“老陈,你吃,干了半天活儿,饿了吧。”陈嘉福说:“您先吃,我喘口气儿。我们这些老营生,不中用了。”
    车耀先几筷子把面条扒拉下去,老陈媳妇上了一碗面汤,端上几块黑乎乎的高粱面饼子,说:“他爹,快吃吧。”陈嘉福按灭了烟,说:“吃。”车耀先看着陈嘉福吃饭,心里很沉重,老百姓的日子太难了。老陈除了几颗东倒西歪的门牙,只剩下一排空荡荡的牙床子,饼子在嘴里拌拉一阵儿,喝一口面汤,伸着脖子咽下去了。
    老陈的女人在一边搓麻线,一条干黄的瘦腿,麻杆儿似的。农村的风俗,车耀先知道一些,男人吃不完饭,女人不能上桌。陈嘉福说:“下晌,你上铺子里看看,赊半斤瓜干酒。”老陈媳妇没吱声儿,依旧搓麻线。
    陈嘉福说:“他娘,抱出被子来晾晾潮气,车书记住两天呢。”老陈媳妇还是没吱声,陈嘉福说:“晚上捏碗饺子吧。”老陈媳妇搓麻线的手停住了,愣了一阵儿,又搓开了。车耀先说:“老陈,别麻烦,有啥吃啥。”陈嘉福说:“送行饺子迎客面。车书记,不是我撵您走,您嗓子细,农村这碗饭,不吃也罢。”
    车耀先和陈嘉福坐着说话,老陈话少,常常陷入沉思,老陈媳妇把吃剩的饼子端到灶房去了,陈嘉福又咳嗽了一声,老陈媳妇攥着一块窝头很快出来了,陈嘉福看了媳妇一眼,说:“让嘉星过来一趟,跟车书记见个面儿。”老车媳妇面无表情,看了车耀先一眼,默默出去了。
    车耀先说:“老陈,你有啥法儿让社员吃饱饭。”陈嘉福说:“车书记,我是庄户人,国家的事儿,没咱说话的份儿,让人拿住了,比蜂子蜇得厉害。”车耀先说:“老陈,土改的时候,你敢说真话,我听范立田说,斗地主,分浮财,你领着大伙儿没白没黑地干,大伙儿信服你。”
    老陈叹了口气,抬手脱了褂子,后背上露出蜈蚣似的一道伤疤,老陈说:“车书记,您看看我背上这道疤,不是地主分子砸的,是咱们党内的人,给了我一铁锨,缝了二十针。医生不给看,不能死了吧?他娘往伤口上按了一大把香灰,跟缝被子似的缝起来了。”
    车耀先唏嘘着说:“老陈,你们不容易,农村工作啊,干好很难。”陈嘉福皱着眉头说:“还是五八年那事儿,您当时纠正了,咱打心里宾服您。社员一个汗珠子砸八瓣,庄户人惜乎粮食,紧日子不定哪天就来,不精打细算咋行?六七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南北陈庄最先绑的就是我,说咱与人民为敌,说咱横行霸道,说咱剥削社员群众,一斗就是大半年。有一天,革委会从上午斗到半夜,让咱承认错误,我陈嘉福十三岁给地主放牛,土改定的是贫雇农,咱没犯啥事儿,干屎抹不到身上,咬定了牙关,就是不承认。六指儿他爹,也是党员,五八年管小灶,贪污了二斗高粱,我处分了他,人家把仇记住了,趁人不注意,一铁锨插在后腰上。车书记,庄户人命硬,我挺过来了。”
    陈嘉福眼里有泪影儿。车耀先说:“陈庄公社书记,我记得叫陈嘉星,好像你们是同宗兄弟,他就瞪眼看着你挨斗?”陈嘉福抹了一把眼角,摇着头说:“不是同宗兄弟,是一奶同胞。他说了不算,人家革了他的职,俺兄弟俩跪一条凳子,村里人叫‘穿蚂蚱’。那时都不认人了,狗咬狗,一嘴毛。”
    沉默了一阵儿,车耀先说:“老陈,过去的都过去了,一切向前看。”陈嘉福仍然心有余悸,说:“车书记,不光我,您问问,谁敢说真话,刘子和是县委书记,他敢吗?您不抓小辫子,背不住有人记黑账。”车耀先默默点着头,平静地说:“老陈,过去你们吃过不少苦头,眼下不一样,中央正制定新政策,一切朝前看,不许再翻旧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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