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九章(07)
大伙儿进了玉米地,太阳白花花的,热气在头顶上蒸腾,一会儿工夫,人群在玉米地里消失了。陈嘉福刚要进地,见车耀先瞪着眼看他,又站住了,朝车耀先挥着手说:“赶路的吧,咱这里没水,那边有块瓜地,卖俩瓜润润嗓子吧。”
车耀想批评陈嘉福两句,看看**辣的太阳,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车耀先指了指跟前的阴凉地儿,说:“老陈,坐坐,抽根烟。”陈嘉福一愣,这人有来历呢,他咋叫上我的名字?不由站住了,指着自己的鼻子,愣愣地说:“你叫我?咱们没照过面儿,你咋认得我?”
车耀先在树下坐下了,招呼说:“老陈,坐嘛。”陈嘉福随便在地上划拉了一把坐下了,人群嗖地进了玉米地,玉米叶儿刷刷一阵响,慢慢走远了。陈嘉福说:“都下地了,我是队长。干部干部,先干一步。”车耀先一笑,说:“我记得以前你是脱产干部。”
陈嘉福有愣住了,眼前的人,白发白眉,眼里亮亮的,不怒自威的样儿,好似不是玩土坷垃的,不由紧张起来,红着脸说:“你说是入社的时候,还是‘四清’的时候?你咋知道我的底细儿?”
车耀先说:“我叫车耀先。老陈,记起来了吧?”陈嘉福想了一阵,说:“这名字听着耳熟,记不得了。”车耀先一笑,说:“你二叔叫陈卖春吧?”陈嘉福点头,瞪着大眼说:“二叔仙游多年了,你和二叔有交情?南北陈庄,没人比得上二叔,多大的文化!听说当年县委书记,还喜欢他的字呢。”
陈嘉福真不记得当年的事了,车耀先说:“我在你二叔家住过几天。”陈嘉福恍然地说:“有这么一档子事,你叫范立田?不,你说你姓车嘛。范立田是个好人,批评过我几遭儿,范书记不端架子,讲道理,咱宾服他。”
车耀先说:“我就是当时的县委书记。五八年在陈庄住了一阵子,陈庄的人跑光了,后来又圈回来了。老陈,还记得吧?”陈嘉福慌忙站了起来,涨红着脸说:“车书记,对不住,庄稼人眼拙,看着面熟,没认出您来。”
车耀先摆摆手,让陈嘉福坐下,说:“老陈,眼下咋样儿?”陈嘉福叹着气说:“咱农村就这样儿,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哪朝哪代也是攥锄把子,庄稼人盼来盼去,盼个太平年景。”车耀先问:“生活咋样儿?”陈嘉福咧着嘴儿,说:“解放前糠菜半年粮,现在,车书记,不说了吧,没意思儿。”
陈嘉福吞吞吐吐,车耀先鼓动地看着陈嘉福,说:“没啥忌讳的,你尽管说,不说真话,不算**员。”陈嘉福说:“车书记,您退下来了?”车耀先没言语,掏出烟盒,给了陈嘉福一根烟,陈嘉福在手里翻转了一阵,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大概不舍得,别到耳朵上去了。
陈嘉福说:“那我敢说。车书记,老百姓的好日子,数着算着就那么几天,土改到五六年,手指头掰断了,就这么几年。土改前,日子不好,咱还有个自由身子,眼前自己的身子自己做不了主,比牲口少了副笼嘴。”
车耀先问:“老陈,这话怎么说?”陈嘉福说:“庄稼人不如匹牲口,牲口还有把儿草料,还有个下辕回嚼的时候。五八年上了套子,戴上了笼嘴,话不敢说了,手脚捆住了,身子麻木了,老百姓啊不想事儿了。”
车耀先点头,问:“老陈,你有好章法儿?”陈嘉福说:“车书记,再说就是落后话了,不说了吧,不管咋说咱也是党里的人,说出来不好。”车耀先说:“不怕,我党龄比你早,官儿比你大,党性比你强,老陈,都不说话,就没有真事儿了。”
玉米地里很快有了动静,玉米棵里钻出一排黑乎乎的人头,社员们热毛了,出了庄稼地,掀起褂子抹着头上的热汗,摘下头顶的帽子,忽闪着凉风,呲着黄牙说:“队长,你拿咱当牲口呢。”六指儿说:“还是队长会自在,秋上你们都选我,咱也自在自在。”陈嘉福说:“少说风凉话,下晌我补一个来回。”社员们像一群鱼,刷地钻到地里去了。
陈嘉福苦笑着说:“车书记,您都看见了,农村干部就是领头羊,少走一步,少耪一锄,社员也有意见。”车耀先说:“对不住了,让社员拿住短处了。”陈嘉福超社员摆着手,说:“大伙收工吧,下晌把这片地拿出来。”
车耀先站起来要走,陈嘉福客气地说:“车书记,您要不嫌弃,家里坐坐去,时辰不早了。”陈嘉福是虚让,他拿啥伺候车书记?车耀先说:“好吧。”陈嘉福有些后悔,让让是一礼,没想到车耀先一口答应了。
明仁见车书记和陈嘉福一前一后过来,紧了紧肚带,勒了勒嚼子,预备上路。陈嘉福眨巴着眼睛,说:“明仁老弟,咋是你?”明仁把骡子牵过来,说:“老陈,地里忙得咋样了?”陈嘉福说:“没个完,啥时不喘气了,就忙完了。”车耀先说:“明仁,你回去吧,我在陈庄住几天。”陈嘉福听说车书记住几天,脸立马变长了,车书记倒是实在,一让一个准儿。
车耀先前头走了,社员们回头看着老车,小声嘟囔着说话。明仁悄悄拉了陈嘉福一把,说:“老陈,车书记腰腿不利落,别让车书记多走路。”陈嘉福看着车耀先的背影儿,咧着嘴巴说:“明仁,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把他安在哪儿?”明仁笑笑说:“车书记刚刚恢复职务,是咱们省的省委书记。老陈,你可别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