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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0九章(06)

    车耀先一件白褂子,一件深青的单裤,风一吹,满头的白发扬起来,车耀先不容易,一个省委书记,没有一点架子,跟老百姓没啥两样儿。 明仁看着车耀先单薄的背影,心里不免感叹起来。
    路边一行半围粗的毛白杨,杨树的树冠很大,天气很热,树下依然凉风习习。一大片儿玉米田,在白灿灿的太阳地里翻着绿波,地里杂草很多,穿种的豆子,被野草盖实了,偶尔看到泛黄的豆叶儿。说话声越来越大,社员们很兴奋,人群中间站着一个乌眉灶眼的男人,敞着胸膛,露着黑乎乎的肚皮,和篦子似的肋巴。车耀先到了跟前,边上的人,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社员们在开批斗会,挨斗的四十几岁年纪,没拿批斗会当事儿,嬉皮笑脸,有人指着挨斗的鼻子,大声批评说:“六指儿,你小子,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活,你的能耐呢,说说!”六指儿给大伙儿鞠了个躬,嬉笑着说:“我正琢磨戏文呢,一锄耪慢了,打了一个愣,耪了两颗玉米,我不对,我做检讨。”
    刚才说话的,车耀先看着眼熟,像在哪里见过,想了一阵儿,他记起来了,五八年吃食堂,他在陈庄驻点,陈庄的社员一夜之间跑净了,队长陈嘉福守着几囤子粮食不让吃,社员们一气之下,盲流出去了,队长就是眼前这个人,好像叫陈嘉福。十几年过去,陈嘉福老多了,胡子白了,脸老得像一小片皱巴巴的橘子皮,看起来腿脚还利索。
    陈嘉福笑着说:“六指儿,你还有没正经?一串酸屁儿!大家说,六指儿的检讨深刻不深刻?大伙儿臊臊他!”有人大声起哄说:“不深刻,重来!六指儿,说说你和豆花的腌臜事儿,咱就饶了你!”跟前的女人捂着嘴儿哧哧地笑,六指儿一下子来了精神,唧唧咕咕笑了两声说:“说说就说说,臊一回也是臊,臊两回也是臊。”
    陈嘉福虚情假意地制止:“六指儿,说正词儿,说正词儿。”大家不屑地说:“不就裤裆里那点破事儿嘛,让他说,让他说!”女人们红着脸儿,扭捏地说:“男人真没出息。”男人们笑着说:“不听你捂住耳朵啊!”
    六指儿捧起脚下的瓦罐儿,咕咚了两口,抹了一把嘴唇说:“操,不说了,不说了,没意思儿,咱受管制,脏了你们的耳朵,不许打击报复。”大伙儿说:“说啊,说啊,六指儿,说完了,你躺在树下猫一觉,老子下地耪草。”六指儿看看陈嘉福,老陈抿着嘴笑,六指儿说:“你们说了不算。”陈嘉福嘿儿嘿儿干笑了两声,说:“不说你就滚!”
    六指儿咽了一口唾沫,一板正经地说:“那天演罢了戏,咱还没卸装呢,豆花挤倒后台上去了。咱是正经人,没敢抬头看她。”女人撇着嘴说:“还正经呢,正经就搞破鞋啊,溜寡妇门子,臭不要脸!”六指儿看着跟前的女人,泄气地说:“不说了,咱还没张口呢,嘴里让人填了个蚂蚱。”
    男人喘着粗气说:“六指儿,别听女人胡说,痛痛快快把屁放出来。”六指儿嘻嘻笑着说:“后来吧,豆花说,大哥呀,俺家的剪子锈住股了,你给俺磨磨。我说,妹子,等我下乡的时候,你拿出来。豆花说,大哥,你行行好吧,俺等不得了,俺这就使。”男人们咧着嘴儿嘎嘎地大笑,女人捂住嘴儿,笑声从指缝里流出来,哧哧哧的像撒气的轮胎。
    陈嘉福斜了女人们一眼,抿着嘴巴说:“说正词儿,说正词儿!”六指儿说:“要不说咱心眼儿贱呢,见不得人可怜,豆花一急,咱啥也没寻思,跟着豆花去了。豆花住在后街上,年前死了男人,寡妇失业,多可怜人啊!”
    陈嘉福说:“说正词儿,说正词儿!”六指儿捂着嘴巴笑了几声,挤着眼睛说:“咱说,豆花,你把剪子拿出来。豆花进了里间,咱还以为人家找剪子呢,豆花出来的时候,我的娘哎!”六指儿故意捂住脸,扭着身子,引得大家哄地笑了。
    陈嘉福笑着说:“好你个六指儿,不许教唆人,你他娘的,得了便宜卖乖!说正词儿,说正词儿!”六指儿舔着嘴唇说:“豆花一丝不挂,白得像一块发面饼,咱受不了,恨不能把她撕撕吃了。咱问,豆花妹妹,剪子呢?豆花说,哥呀,我不就是剪子吗,以前多快呀,有根钢枪咱也剪断了,多少年不使了,锈主股了,你给咱打磨打磨。咱脑子有根弦子,咱是宣传队员呀,宣传**思想呢,不能欺负女人,咱还想入党呢,就这,咱说,豆花,穿上吧,别闪了风。”
    男人笑着骂:“六指儿,你放狗屁!你肯定弄了,有个墙窟窿,你也想钻钻。”陈嘉福也说:“冤枉你了?狗日的!”女人们说:“谁信啊,谁信啊!”六指儿说:“咱没戳她一指头,谁戳她一指头,谁是老丈人!”
    车耀先很生气,正是农忙时节,不下地生产,聚堆扯闲篇子,纯属胡闹。他问跟前的社员,“不忙一夏,难得一秋。天天搞批斗,不生产了?”跟前的人看了车耀先一眼,又望望路边的大车,不耐烦地说:“谁不生产了?老虎还喘口气呢。听三不听四,嘁,跟你说你也不懂,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可是人家上面说的。”
    陈嘉福见人堆里有生人,愣怔着说:“下地吧,一人三垄儿,耪一个来回,回去吃饭。”跟前的人说:“斗争会还没完呢。”陈嘉福说:“我说完了就完了!”大伙儿无精打采往地里走,六指儿在阴凉里躺下了,陈嘉福说:“狗日的,你倒会享福,滚起来!”
    六指儿悻悻地说:“叔,咱说好了的,批斗完了,你们干活,我猫一觉。”陈嘉福照着六指儿踢了一脚,骂道:“你别蹬鼻子上脸,耪了苗子,你还有理了!”六指儿气哼哼地爬起来,说:“叔啊,咱爷们不是一个祖宗!”陈嘉福说:“老子把你从族谱里开出去!丢人现眼,谁跟你一个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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