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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0九章(04)

    车耀安慰地拍拍老黄的手。 老黄说:“革命把老百姓革穷了,土改前,我来八里洼,最不济的还有两担粮呢,你看看,眼下老百姓的日子有多难!老车啊,我老黄没职没权,没咒念了,你一定给百姓们想想办法,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车耀先默默点头,说:“革命没有错,错就错在咱们没有现实下来,不按客观规律办事,太虚假了。”老黄感叹说:“老车,你的头发白净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愁白了头。”车耀先说:“在广西想了许多事情,想来想去,把头发想白了。”
    老黄嘎嘎笑了两声,说:“你呀,老车,沉不住气儿,挨了那么多年整,还嫌不冤枉?你不该接受中央的任命,多大年纪了,反反复复,没个正经事儿!老车,不是你错了,不是我老黄错了,是上边儿错了!上边错了,咱们陪着挨整,这话说不过去吧!”
    车耀先笑了笑说:“我也这么想,年纪大了,有心无力,干不了多少事儿了。中央首长说,现在形势复杂,百废待兴,还靠我们这些老同志压压阵脚。想想也是,形势有了一些好转,国家需要稳定,老百姓更需要稳定。”老黄点着头,说:“老车,你能说话了,给庄稼人弄个好政策。庄稼人啊!”
    车耀先想了一阵儿,说:“老黄,省委刚刚召开了会议,对你们这些老同志进行复查,一一甄别过来。”老黄摇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我是冤枉的,老车!反正不反正,我孤身一人,没啥意思了,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就行。”
    老黄说了好多话,有些气短,气力慢慢小了,断断续续地说:“老车,我没多少时间了,我走了,补发了工资,你替我做主,给八里洼建一所像样的学校。”车耀先很感动,默默点着头。老黄寻思了一阵儿说:“老车,多想想咱们的老百姓,啊,咱们欠账太多了。”
    下午,刘子和带了一辆车,把老黄拉走了。车耀先嘱咐说:“子和同志,老黄是有贡献的老同志,好好给他诊治,要是不行,你告诉明义同志,安排老黄住进省里的医院。”老黄在车上说:“老车啊,你多此一举,我不能为党工作了。”车耀先牵着老黄的手,说:“老黄,好好调养一阵儿,我还等着听你发牢骚呢。”老黄摆摆手,车子跑远了。
    吃过午饭,天上起了白云,天气燥热得不行,车耀先是个闲不住的人,非要到老家老林上祭奠仲林仲相。老哥儿们,活着没见上面儿,回来一遭儿,祭扫祭扫,给老哥哥们圆圆坟。
    明仁犹豫地说:“车书记,您是省委书记,传出去影响不好。”车耀先笑笑说:“省委书记更应该懂得人情世故,不通情理,不会做人,做不好领导。”明仁淑云拗不过老车,卷了一刀纸,请了一把儿香,多少预备了些酒水祭品,和车耀先一路上了老林地。
    出了村口,远远看着老林上的几株柏树,在风中招摇,像是仲林仲相老哥俩朝这边瞭望。路边的玉米半人高了,齐刷刷地像一排排的甘蔗。车耀先赞叹说:“庄稼不错!明仁,八里洼还是以前的样子。”明仁苦笑着说:“车书记,庄稼是给人看的,路边的长势好,里面就不一样了。”
    车耀先一愣,茫然地看着明仁。明仁说:“这一片儿是样板田,主要人力肥力都在这里。”车耀先说:“货卖一张皮,自己糊弄自己。明仁,你跟我说实话,如果把地还给你,产量能上去吗?”
    明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车书记兴许跟他开玩笑呢,笑笑说:“翻两番肯定没问题。车书记,生产队哪儿都好,把人捆死了,社员们越来越疲沓了,吃不饱,饿不死,人七劳三分粮食,大家都过苦日子,心劲儿磨没了。”车耀先不说话,脸上好似很凝重,穿过了玉米地,是一片豆田,豆子两寸多高,地里长满了杂草,车耀先看看明仁,明仁摇着头说:“豆棵儿长不高,在路上看不见,下面层层应付差事,打眼障儿呢。”
    老林地冲风,满耳一片风声,林地里是一片高粱,高粱起晚了,又黄又瘦,眼看过了夏至,还没膝盖高呢。车耀先站在地头上,心里说不出啥滋味,没看见坟头在哪里,明仁铲了几掀土,随便扬了扬,算是给爹娘二叔二婶坟圆了坟。车耀先疑惑地看着明仁,说:“明仁,怎么没个坟堆?”淑云红了一阵儿眼圈,说:“坟堆扒了,开棺的时候,二叔的尸骨还没化呢。”
    车耀先还是不解,明仁家好成分,不至于焚尸扬灰吧。淑云掉了两滴泪,说:“去年县里统一指示,说让死人把地让出来,所有的坟堆都扒了。二叔成分不好,刘东民不让埋,明仁一根一根捡起来,半夜里偷着埋了。”车耀先眼里含满了愤怒,说:“古人以孝治天下,不存敬心,难存天理!”
    明仁说:“车书记,这两年啥也反过来了,社会主义不养老不养小。”淑云找了一块儿闲地,简单摆了几碟儿点心果品,掏出几茎细细的卫生香,朝天揖了两揖,匍匐着插在黄土垄中,念叨着说:“爹娘,二叔,二婶,您老人家泉下有知,记着车书记的好处,车书记来看您们了。”
    淑云喉头哽咽着,一时说不下去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车耀先深深弯了三个大躬,说:“老哥哥,老嫂子,我老车来晚了,想跟老哥哥说句话儿……”车耀先觉得喉头发紧,眼圈儿阵阵发红,仲林仲相像站在他面前,微微地朝他笑。
    他记得第一次来八里洼,仲林一见面儿,说:“老车,咱俩有缘分,我把孩子们交给你了,你啊咋使唤咋是。我一个玩土坷垃的,结交了你这么个贵人,不枉活一辈子。”好像才几天的事儿,仲林大哥作古快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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