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九章(02)
车耀先满怀歉疚,他多说了一句话,董仲森戴了半辈子枷。车耀先刚要说话,仲森说:“老车,不怨你,你还是省委书记呢,不也是,不说了,没球意思。老车,你要主事儿,把政策变变,给咱老百姓松松套。”明华娘捧出一壶茶,说:“老车,您哥俩说说话儿,我给您做饭去。”
仲森说:“我许过愿,老车再来,杀只鸡,烫壶儿好酒,好好伺候你。老车,割尾巴把鸡鸭割干净了,一根鸡毛也不剩。”车耀先和仲森喝了两碗儿茶水,仲森把手腕儿伸过去,说:“老车,你给我掐掐脉,见了你,我不想死了。”车耀先细细切着仲森的脉关,按了尺脉按寸脉,仲森张开大口,舌苔黑乎乎绿汪汪的,像一抹打蔫的苔藓,仲森的日子不多了。
车耀先心里沉甸甸的,问:“三哥,生活咋样儿?日子还是不好?”仲森说:“不咋样儿,钝刀子杀鸡,半死不活。老车,民国三十六年,你头一遭儿来咱八里洼,谁家缺吃少穿?谁家不是一车一车粮食往外卖?咱八里洼一马平川,出产多少粮食?现在倒好,家家户户半年粮。老车啊,我想不明白,你和立田都说,日子越过越好,老车,你没说实话,日子过倒出溜了。”
车耀先摸完了脉,说:“你和仲林大哥一样的病症,不要紧。过些日子,我回去把你捎到省里好好瞧瞧。”仲森摇头说:“别费心了。大哥说,命里只有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老车,你有权了,多为老百姓们操心吧。”
吃过了饭,刘东民不知从哪里听见了动静,跟王跃全一道儿,来向车耀先汇报工作。车耀先不认识刘东民,不想给管区添麻烦,寒暄了几句,想把刘东民打发走。刘东民一脸病容,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基层干部不容易,像刘东民这样的干部,不在少数。
刘东民捏着个小本本儿,车耀先说几句,他一边点着头,一边在本子上划拉。仲森忽地来了精神,陪着车耀先给刘东民上政治课,他觉得心里敞亮了,嗓子眼里堵着的痰,一下子化开了。
车耀先说:“东民同志,农村工作的重点,还是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解放了这么多年,如果连老百姓的生活问题都解决不了,是我们党员干部的失职。”刘东民把车耀先的话,认真记在本子上,寒着脸看着车耀先。
仲森说:“刘东民,割尾巴的事儿,该停停了,油盐酱醋从哪儿来?老百姓的好日子,让你们割干净了。老话儿不差,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不养鸡不养牲口,哪来的粪水?没有粪水,哪来的收成?”
刘东民把仲森的话,也记上了,仲森很高兴,他还能给刘东民作指示呢。刘东民看着仲森,等仲森说话,仲森咳嗽了一声,说:“东民啊,俗话说,囤里有粮,日子不慌。老百姓吃饱了喝足了,你们当领导的,咋吆喝咋是,饥一顿饱一顿,谁也安生不了。梁山一百单八好汉,咋上的山,咋起的事儿?蚰蜒没本事儿,咬一口起个大燎泡,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车耀先笑笑,仲森没文化,话里却透着大道理。
刘东民不安地说:“车书记呀,您给我们作作指示,往后咋个干法,我们心里也好有个底儿。”车耀先想了想说:“农村工作的重点,是提高社员的种粮积极性,尽快把产量提上去,让老百姓吃饱穿暖,种地的吃不饱,没道理嘛。怎样提高产量?一是实行科学种田。农业八字宪法,还记得吧,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这几条很管用,一定要抓好落实。二一条给社员一定的自主性。把老百姓管得太严,卡得太死,手脚捆住了,头上戴着枷,背上扛着锁,有劲儿使不上。三是马上恢复社员的自留地,不妨多留一点,一人半亩地,半亩地打三百斤粮,生产队分一点,社员的生活很容易解决。四是尽快把市场放开,恢复集市贸易,除了社员负担的公粮,老百姓可以自由买卖。”
老车的话,如春风过涧,句句入耳,仲森大声咳嗽了一声,嘿嘿地笑着说:“东民啊,车书记的话,是最高指示呢,别当耳旁风。”刘东民敬畏地点头,老车看了仲森一眼,笑笑说:“华主席的话,才是最高指示呢。”
车耀先想了一阵儿,说:“最近中央正在筹备一个大的会议,主要精神还没有确定下来,实事求是,拨乱反正,以前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做法,都要改正过来。东民同志,管区的工作马上统一到粮食生产上来,一切不实际的做法都要停下来。”
出了仲森的院子,刘东民抬头看了一眼白花花的太阳,说:“老王,看样子天要变。”王跃全吐了一口痰,愤愤地说:“看把董仲森能的,老富农分子!守着车书记腰也直了,说话也不咳嗽了,舌头也不打弯了。”
刘东民问王跃全:“车书记当年犯的啥错误?”王跃全想了一阵,说:“听明仁说是犯了右倾思想,打成了走资派,先是停职反省,一鞭子发配到广西去了。”刘东民沉思一会儿,说:“人不能有思想,有了思想就容易犯错误。”王跃全说:“老刘,咱俩快到点了。”刘东民说:“退了好,这些年见得是非太多了。”王跃全说:“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车耀先突然想起老黄来了,想出去看看老黄。明华娘说:“老车啊,一霎我陪您过去,没人烧水,老黄连口开水也喝不上,这二年,不是淑云一天到晚营生他,有几个走几个了。”到了天井里,车耀先小声说:“三哥病得不清,到医院瞧瞧吧,拖下去不是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