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九章(01)
夫稼,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养之者天也。——《吕氏春秋﹒审时》
第一0九章
过了霍老三丧事没几天,车耀先不声不响从省里下来了。刘子和陪着车耀先到了八里洼,一进村口,车耀先让刘子和回县里。刘子和说:“车书记,既然下来了,我陪您住两天,陪您了解了解下面的情况。”车耀先说:“子和,我住两天。八里洼我比你熟,你回去吧,县里工作要紧。”
刘子和犹豫了一阵儿,车耀先性子犟,只好说:“也好,车书记,少住两天,您回县里,下面条件差。”车耀先笑着说:“八里洼比广西强。你放心,我住两天,四下里跑跑,不回县里了。”
刘子和的车走远了,车耀先招呼司机说:“小吕,你马上回省里,过些天回来接我。”司机坚持说:“车书记,我还是跟着您吧,董副书记一再交待,一定让我照顾好您,有车方便。”车耀先说:“回吧。我是省委书记,我说了算。”
车耀先到了老槐树底下,一帮儿人在树下扯闲篇儿,路上过来个老头儿,大家不吭声了,默默地看着车耀先。过去了十来年,新长起来的后生们,车耀先不认得,自然,他们也不认得车耀先。有人小声说:“来了个老头儿。”有人说:“像个教书的老先生,多面善啊。”有人说:“人老腿也跟着老,瘸了。”车耀先回头一笑,那帮儿人的眼睛转到别处去了。
碾棚还是老碾棚,槐树还是老槐树,熟悉又陌生。车耀先走得很慢,眼睛一阵阵发热,仲林、仲相、仲森、老黄、霍老二、学田,这些老兄弟们怕没有几个了吧?他的心里一番感叹,时间像一块磨刀石,该磨平的磨平了,有一些磨没了痕迹。车耀先一边往前走,一边想着心事。
对面过来一个老太太,上了年纪腿脚不利落,两只小脚一拐一拐,手里提着一只空瓦罐,走路一摇一摆,错身的时候,车耀先猛然觉得老太太面庞熟悉,站住了,老太太也站住了,回身打量着车耀先,茫然地问:“您找谁呀,外乡来的?你说说,大热的天,孬好扣上顶草帽儿,遮遮日头。”
车耀先想起来了,眼里一热,说:“是仲森嫂子吧?”眼前这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明华娘愣怔了一阵儿,说:“您是谁呀?”车耀先说:“我是老车啊,记得吧,省里老车!”明华娘哎哟了一声,差点扔了瓦罐,咧着瘪嘴巴,又想哭又想笑,这哪儿像是老车,老车走得那阵儿,还年轻呢,哪有一根白头发,眼前的人,又瘦又干,头发白得一根不剩。
车耀先攥住了明华娘的手,说:“老嫂子,咱们呢,又见面了。”明华娘像是在梦里,说:“您真是老车?”车耀先说:“我是老车,车耀先。三哥还好吗?”明华娘眼窝里发了一阵儿潮,使劲儿擤了一把鼻子,眼圈儿红了,说:“老车,您啥时放出来的?还受管制吧?”
车耀先微微一笑,说:“有一阵儿了,现在是个自由身了。”明华娘唏嘘着说:“苍天有眼啊。老车,我还跟他爹说来着,这一辈子兴许见不着老车了,老车是个多么好的人啊。”车耀先依然笑笑,明华娘说:“下来了好,好好住一阵儿,没啥伺候您,管您一天三顿饱。”车耀先要接明华娘手里的瓦罐,明华娘说:“老车,家里吧。媳妇儿在地里干活,我给她送碗儿水。”
仲森坐在杏树底下打盹,手里挥着一把破扇子,驱赶着嗡嗡嘤嘤的苍蝇,脸上发虚,精神头儿打蔫,劳动了一辈子的董仲森,现在啥也干不了了,一动就喘,肚子像是个破风箱,里面灌满了气,每天他都掐一把指甲,快了,回头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
这几天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看见大哥二哥向他招手,大哥说:“老三,早一天过来吧,活着就是受罪。这边没农业社,自己过小日子,身上没枷管着,说话做事自由。”二哥说:“老三,撒手吧,世间再好,你也是个过路客。这边凭本事吃饭,阎王鬼头三班衙役,处事公道,没人管着你,少受多少屈!”
仲森不想走,他恋着他的儿女们,他恋着队里的活儿,兴许过了这一阵子,身子就好了呢。霍老三走了一个月了,他和霍老三同岁,属猴,属猴的人命相不好,一生劳累。霍老三走的那天,他过去看了一眼,定宽啊是个孝顺孩子,给他爹扣了一盒儿棺木,方方正正一口小屋,可惜是口白茬子,上一遍生漆,亮堂堂的多好,可哪有卖漆的!
有口朱漆的棺材,搭着铭旌棺衣,跟前有几十个孝子,到那边也有个脸儿。没想到刘东民还到林上送他。刘东民胳膊上缠了一块青布,哭得黑天塌地。他问定宽,你爹和刘东民一辈子仇家,他咋有这份儿善心?定宽说:“俺爹是党员。刘东民说,每个党员走,他都送送。”还是党员好,比别人多了张脸。
“老头子,你看谁来了!”是明华娘的动静。仲森心里一热,水源吧,水源前一阵子打来一封信,说回来看看他,他盼着有一阵儿了。仲森两手撑地想爬起来,起了两起,腿上没四两劲儿,终也没有站起来。
车耀先到了跟前,看着仲森,眼里一阵儿发热,说:“三哥,身子还好吧?”仲森抬了抬头,阳光白花花的,晃眼,眼前站着一个高高的佝偻影子,仲森说:“你报姓名吧,我看不清。”明华娘哭着说:“老头子,是车书记,省里老车!”
仲森一把攥住车耀先的手,嘴唇动了几动,没说出话来。老车说:“三哥,大哥二哥咋样儿了?”仲森撇着嘴,哭咧咧地说:“都走了,到那边享福去了。大哥二哥不仗义,说走走了,把我撇下了。老车,你身子骨咋样儿?没落下症候吧?”老车眼里湿润润的,不停地点着头说:“三哥,我来晚了,在外边想老哥哥们,想来见一面儿,见不上了。”
仲森嘎嘎地笑着说:“过几年那边就见着了。老车,听说你官复原职了?”车耀先说:“上一个月才下来任命,推不掉,这把年纪了,当个顾问还行,干大事儿,有心无力了。”仲森嘴唇咧了咧,似笑非笑地说:“操!你官复原职了,像个葫芦,摁下又起来了。老车啊,你把我坑苦了,你判了我个富农,我半辈子叫你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