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八章(08)
明美正在火头上,一时不管不顾,跪在羔子身上,脱下羔子的鞋底,照着羔子的嘴巴,一顿猛抽,一边哭一边骂:“羔子,你个不拉人屎的东西,我让你告,我让你告!我把你的嘴打烂,看你还告不告。 ”羔子杀猪似的叫唤,“明美,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告了。”明美咬着牙说:“羔子,你要想死,你言语一声,我管你一顿饱饭,短的是刀子,长的是绳子,你自己选!”
羔子从泥水里爬起来,三步两步进了屋,捂着嘴巴问:“肿了没有?”明美又想哭又想笑,扔了鞋底子,问:“羔子,官司打赢了?”一会儿的工夫,羔子的嘴巴肿起来了,像一头撅嘴驴。
羔子说:“没真事儿,刘东民和王跃全一唱一和,人家不和咱一条心。”明美哼了一声,说:“羔子,你把全队里的人得罪了,运生还找不找媳妇了?”羔子气呼呼地说:“何松年狗日的,私分麦子,为啥瞒着你!明美,你也在支委里,人家明着欺负你。”明美说:“啥瞒不瞒的,还不是想堵住你一张破嘴。”羔子嘟囔着说:“你咋不早说,早知这样儿,我才懒得张嘴呢。”
刘东民撑了把烂雨伞,在街上走了几步,街上没一个人影儿,满世界都是刷刷的雨声。今年的节气提前了,还没到雨季呢,就连阴起来。不觉之间,到了霍老三家门口,霍老三病得很重,他想过来瞧瞧。五七年他来八里洼工作,不觉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霍老三没少给他出难题,霍老三是直肠子驴,肚子里没啥,有人使唤他,他就四处放枪,他不怪霍老三,霍老三人品不差。
刘东民站在院子里,咳嗽了几声,很快,明兰开了门,见刘东民站在雨地里,慌张地说:“刘书记,大雨天您咋来了?”刘东民收了雨伞,甩了甩,交给明兰,问:“你爹咋样了?”明兰红着眼圈儿说:“不吃不喝几天了,怕是不好呢。”
进了门,定宽在屋里干木匠活儿,正叼着墨斗放线,刘东民进来,慌忙把铅笔头儿别在耳朵上,紧张地说:“刘书记,我不是干私活儿,俺爹不中用了,给俺爹合四块板儿,俺爹操劳了一辈子,身后一根草也没有,不能光溜溜地走。”刘东民摆了摆手,进了里间,定宽拍拍手,跟着进来了。
里间里很黑,窗口小,又是连阴天,刘东民看了半天,没找着霍老三的脸,刘东民说:“三哥,我是东民啊,你身子咋样儿?”一时没了动静,定宽伏下身子,大声说:“爹,刘书记来看您了!”霍老三在嗓子里说:“东民啊,老子不行了。”
刘东民摸索着攥住霍老三的手,说:“三哥,你呀放心吧,阎王爷不稀罕你这把贱骨头,早着呢,死不了!”黑暗里霍老三嘎嘎笑了一声,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东民,我到点了。”
刘东民说:“三哥,我也到点儿了,打了个愣怔,又爬起来了。”霍老三说:“东民啊,咱俩不是一个种儿,你的命是公家的,有法儿治,我是玩土坷垃的,不死是条蛐蟮,死了是把黄土。”刘东民哧地一笑,说:“一样,三哥,一样。阎王爷不管阳间里这一套,到了他那里,谁也听他调遣。”
霍老三也嘿嘿笑了,说:“东民啊,到那边也分三六九等,你过去了,还是戴乌纱帽的。昨天我做了个梦儿,阎王爷托鬼头给我一套杀猪刀子,肉钩子明晃晃的,看看,生就了狗屎命,没个转变,到了那边,该有个转圜吧,娘娘的,老子还是个杀猪的营生。”
刘东民嘿儿嘿儿地笑了几声,说:“三哥,你呀,犯了杀戒了,阎王收留你,不错了。”霍老三挣扎着要起来,说:“定宽,扶我一把,看看东民啥模样儿,到那边替东民说句好话。”定宽在霍老三身后掖了床被子,往霍老三嘴里滴了几滴水,霍老三怔怔地看着定宽,定了定神,问:“咋样了,你呀,活儿不利亮,紧着点儿,别误了时辰。”
刘东民眼里发湿,哽咽着说:“三哥,还有啥要我做的,你说。”霍老三想了一阵儿,说:“东民,老百姓不容易,衙门里头好修行,你呀,放放手,让大伙儿喘口气儿,啊!东民,你老小子对不住社员,到了那边,老子动你一本,阎王爷比刘子和能耐大。”刘东民说:“三哥,上边有人管着我,我也在大火上架着,又烙又烤。”
霍老三说:“县官不如现管。我给你一句庄户理儿,会当媳妇的两头瞒。”刘东民点点头,说:“三哥,放心走吧,我记住了。”霍老三舌根子发硬,哇啦着舌头说:“四六年一遭儿,五八年一遭儿,六七年又一遭儿,老百姓经不住折腾。”霍老三的话音慢慢小了,一会儿,起了呼噜声。
刘东民抹着眼角,说:“定宽,你爹只在今明两天,夜里是个关口,睡觉警醒着点儿。”说完,踩着淅沥的雨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