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六章（02）

    仲森叹了口气，随后笑了，说：“总算过去了，从民国三十六年，没敢大口喘气儿，心里的疙瘩倭瓜似的，只有大没有小，心口没一天不疼。”明华娘撇着嘴说：“都啥日子了，还民国呢。水源，你爷爷糊涂了，日子倒回去了。”
    仲森说：“民国三十四年，没错儿吧，立田下来搞工作，开始谁信他那一套？后来应验了。土改收了我四十亩地，收了就收了，我一个庄户人还能咋的，给我安上一个肮脏成分，到死我也不服，我剥削谁了？雇了俩长工，还没热乎过来呢，把人家轰走了。”
    仲森边说边抹眼泪，明华娘心烦地说：“淑云，你三叔整天数落过去的事儿，絮叨透了，好年好月，啥心烦说啥。”淑云说：“三叔上了年纪，憋屈了一辈子，絮叨几句心里就轻松了。”仲森眼睛一红说：“水源一走，兴许几年见不上面儿，说给水源听听，得个经验，有啥不好？”明华娘没好气地说：“说吧，说吧，趁早把肝儿肠儿一块吐出来！”仲森不言语了。
    水源红着眼圈儿说：“爷爷，您说吧，我听着呢。”仲森又叹了一口气，说：“晚上睡不着觉，我反复想，我到底错哪了？想来想去，事儿想明白了，我吓了一跳，我没错呀，一丁点儿错也没有。我没错，人家凭啥整我？没道理啊，不是我错了，是人家错了！我一个庄户人，一辈子做庄户事儿，除了跟地玩心眼子，没偷税没贩私，没杀人越货，春上种庄稼，秋上收粮食，多种一分地，多打一担粮，这也是错儿？”大家不吱声，三叔没糊涂，比谁也清醒。
    仲森说：“为啥没错也有错？这些错儿，是人家硬给你安上的，你有了错，就得跟着挨整，还不是杀鸡给猴看。水源，你听明白爷爷的话了吧？”水源说：“爷爷是说，要想不犯错儿，错在别人前头，自己说了算。”仲森嘎嘎地笑了两声，说：“水源听懂我的话了。水源，混出个人样儿，成了大人物，就不犯错了。”明仁心里吃了一惊，三叔了不得，比车书记还有思想呢。
    第二天一早，玉兰早早起了床，给水源荷包了一碗鸡蛋，水源也是一通忙乱，带的东西多，一一规整下来，窗棂上慢慢有了亮光。草草吃了几口饭，玉兰催促说：“快着点儿吧，懒驴上套屎尿多，别让你大爷等急了。水源，到了三番，买完车票，先跟你爹见个面儿。你爹手里没几个钱，该捎的都捎来了，他给你钱，少接两个，别让你爹受难为。”
    水源应承下来，娘儿俩到了天井里，水源站在爷爷奶奶窗前，鼻子里发酸，哽咽着说：“爷爷，奶奶，我走了。”话没说完，明华娘开门出来了，抹着眼角说：“我早起来了，一直听着天井里的动静。源儿，你爷爷喉咙里有口痰，说不送你了，家里的事儿别挂心。”
    玉兰开了大门，大门台阶上坐着个人吸烟，烟绺儿一团团地升腾，玉兰以为是明仁，说：“大哥，天还早着呢，你等急了吧？”那人转过身来，咧着一口牙碴子，是何松年。门口停着一架大车，大骡子舔着簸箩里的草叶儿，看样子，何松年来了一阵儿了，何松年笑了笑，没吭气儿。玉兰心里有几分不自在，怕慢待了亲家，说：“松年哥，你咋不屋里？”
    何松年搓着手说：“小萍她娘刚过去没几天，串门子不吉利，我不进去了。”玉兰故意问：“松年哥，你不是出远门儿吧？”何松年傻笑着说：“我送送水源，近几步就算了，二十几里地呢。”玉兰托辞说：“大哥说去送他，兴许在家里等着呢。”何松年木然地笑了笑，说：“我去吧，顺便到三番给队里办点儿事儿，不耽误工夫。”
    玉兰不好回绝松年，见水源打愣，怕何松年难看，笑着说：“水源，快上车，路上和你大爷倒替着赶车，别累着你大爷了。”水源心里别扭，上了何松年的大车，何松年说：“玉兰，你放心吧，回来我给你个信儿。”说着扬了扬鞭梢子，骡子踩着石板路，咔啦咔啦跑开了，玉兰在后边喊：“源儿，别忘了写个信来。”水源说啥，玉兰没听见。
    大车出了村口，何松年把大车停下来，水源懒得问，抱着两条腿坐在车上。太阳还没冒红，早上很冷，路两边的草叶子上，结着白花花的霜凌子。何松年点上了一根烟，没话找话地说：“水源，这回走了，啥时回来？”水源说：“暑假吧。”何松年看着水源疑惑地问：“暑假啥时候？”水源说：“六月里，阳历七月。”
    松年咧着嘴巴笑了笑，还是小萍有福气，白捡了个大学生。松年问：“大学里学啥营生？”水源说：“十几门课呢，我学的植物科学。”何松年一脸疑惑，摇头说：“不还是种地？有啥学的，上了大学，还是离不开庄稼地，你爹在三番教书，也是拾掇庄稼。”水源说：“不是种地，植物栽培，土壤测肥，品种选育，好多事儿呢。”何松年不再问了，反正他也听不懂。
    远处过来一个人影，近了，是何小萍，一条水白的头巾在路上飘。何松年说：“水源，我不送你了，让小萍送你吧。路上陪你说说话，一走几个月不见面儿。”小萍到了跟前，松年把鞭子递给何小萍，嘱咐说：“路上跟牲口悠着点儿，骡子刚劁了，跑累了就趴下了。”何松年说完走了。
    小萍坐在车辕上，吆喝了一声，甩了个脆亮的鞭花，骡子嗒嗒地跑了起来。小萍穿了一件素花棉袄，一对长长的大辫子搭在肩上，辫梢绑着个白色蝴蝶结。水源看着何小萍的背影，心里很迷茫。
    小萍说：“爹让我送送你，让我路上跟你做个伴儿，以前吧俺爹死脑筋，现在也变得活络了。水源，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水源没吭声。小萍说：“俺爹说，让婶到菜园里去干活儿，摘摘菜心，间间苗儿，打打叉儿，不弯腰流汗，活儿轻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