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三章（01）
故神农教耕而王天下，师其知也；汤、武致强而征诸侯，服其力也。今世巧而民淫，方效汤、武之时，而行神农之事，以随世禁，故千乘惑乱，此其所加务者过也。——《商君书·算地》
第一0三章
水源不想去见魏云芝，不想回家看娘的脸，出了场子，在街上呆了一霎，街上寒气流动，背上像贴了一块冰砖，他打了一个寒颤。黑压压的人群，在汽灯白色弧光的笼罩下，像一群伸着脖子的老鸹，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夜空里冻住了。
跟前有一个高高的麦瓤垛，水源倚在柴禾垛上，背上慢慢温暖了起来。心里乱糟糟的，他不喜欢何小萍，何小萍的玻璃眼，在他的眼前发着幽幽的蓝光，他的心里抖了一下，下定了决心，不答应这门亲事，绝不答应！
他一直觉得八里洼像一口冰冷的棺材，四壁不透气，不能在村子里憋死，要不找找水生哥，水生哥会不会帮他呢？要不去一趟省城，求求二伯，一个省委副书记，随便哪里找一个差事。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动着，眼前仿佛有了一条道，平展展地伸向远方。家里早不和二伯来往了，二伯能帮他吗？很快，他的心又灰了下来。他忽地想起了云芝，云芝不定还在河道里等他呢，这么冷的天！
水源进了河道，河道里白茫茫的，脚下的雪，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没看见云芝的影子，他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刚要走，一个黑影向他走来，云芝走到近前，故意不理睬他。水源说：“我怕你等急了。”云芝没搭腔，好像在生水源的气，顺着河道默默地往前走，水源说：“你进戏场子了吧？”云芝说：“早知你稀罕玻璃眼，我才懒得理你！”
水源跟在云芝身后，走出了一截地，村子上空只剩下一片耀眼的白光。水源含混地说：“我不喜欢她，你又不是不知道。”云芝气消了一些，在河道里站住了，幽幽地说：“你爹回来了，刚进家门儿呢。”水源没说话，不停地跺着脚，云芝说：“你娘答应了，兴许年前把亲事定下来了。”水源说：“我不同意！”云芝说：“水源，你当了你娘的家？”水源说：“反正我不答应。”
一阵儿没说话，默默地看着对方的脸，云芝解下头巾围在水源的脖子里，说：“人高马大，不兴照顾自己。”水源说：“你别冻坏了。”云芝说：“除了成分不好，我哪点儿比何小萍差？”水源说：“我没说你不好。”云芝说：“我等你一句话。”水源说：“我不答应就是。别让婶往家里跑了。”云芝说：“婶托了媒人，你让我咋说？男人要有主心骨，大主意你自己拿。”
水源咬着嘴唇，说：“云芝，婶不同意，咱两家成分都不好。”云芝说：“那是我的事儿，俺娘当不了我的家。”水源愣愣看着云芝，云芝叹息着说：“只要你不三三两两就行。”很快出了河道子，云芝嘱咐说：“青年团里的事儿，你多上上心，别不当回事儿，二叔说，面子上他得过得去。”水源嗯了一声，没下文了。远处，李铁梅尖利的嗓子，咿咿呀呀传过来：
咬住仇，咬住恨，
嚼碎仇恨强咽下，
仇恨入心要发芽！
不低头，不后退，
不许泪水腮边挂，
流入心田开火花。
万丈怒火燃烧起，
要把黑地昏天来烧塌！
水源硬着头皮进了家门，大屋里灯光晕晕的，叽叽喳喳说话，肯定是他和小萍的事儿，想了想，径直进了小东屋。屋里冷飕飕的，天井里的雪光映进房里，风在树梢上刷刷地行走，打得窗纸刷拉着响。
今晚没心思看书，也不想点灯，和衣躺在床上，他的思想反而变得舒展起来。以前，朦朦胧胧觉得云芝喜欢他，云芝是青年团员，他什么也不是，两人之间不可能有那种关系。小满家出身不好，云芝凭借自己的力量挣扎了出来，也许他太懦弱了，把八里洼当成了一座牢笼，连挣扎的勇气也没有了。云芝说得对，不去争一争，怎能看到希望呢？
天井里有人说话，是爷爷的声音：“明智，这世道活人不容易，水源回来了，别逼他。”明智说：“爹，您别出去了，戏快散了。”爷爷说：“这么冷的天，光着头就走了。孩子心里憋屈，啥也不顾了。”水源觉得脸上有泪，忙开了门，说：“爷爷，我在屋里呢。”
一家人不说话，怔怔地看着水源发愣，玉兰使劲儿咳嗽了一声，明智低着头吸烟，玉兰的咳嗽声，像一把温柔的刀子，在眼前比划。他不想逼儿子，婚姻不是儿戏，小萍的摸样儿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他想起来了，在心里不停地摇头。
明华娘问：“源儿，戏散场子了？”水源摇了摇头，玉兰挑了水源一眼，说：“你奶奶问你话呢，哑巴了！”明智叹息了一声，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说：“水源，你的亲事儿，该有个眉目了。村里和你一般大小的，都成亲了。”水源还是没吭声，玉兰大声说：“说话！哑巴还哇啦两句呢！”
明华娘拽了拽玉兰的袄袖子，说：“源儿，你有啥主见，跟你娘透露透露。不怨你娘心急，把你耽搁了，是老人的罪过。”水源嘟囔着说：“我没说不找媳妇儿。”明智看了儿子一眼，又叹息了一声。玉兰说：“那边有动静了，等你出个声儿，喘个气儿！”水源说：“除了何小萍，说谁我也答应。”
玉兰说：“七仙女个个模样儿俊俏，可惜你不是瑶池里的种子！”水源又不说话了，仲森沉沉叹了一声，说：“源儿，要怨就怨爷爷吧，怨爷爷心黑，把你们拖累了。”玉兰说：“爹，您别啥事儿都往身上揽，成分高的不止咱一家，谁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