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二章(06)
两人说笑了一阵儿,不觉到了做饭的时辰,小满挽了挽麻线要走,玉兰说:“再坐一阵儿吧。”小满说:“别虚让了。玉兰,你劝劝水源,山好水好风景好的,没咱的份儿。俺侄女儿人物不咋的,成分可是响当当的。”玉兰往外送了几步,说:“他爹回来,我打发他过去一趟,把日子定下来,水源脾气犟,到底是听话的。”
小满走了,玉兰觉得头脑晕沉,一头扎下了。睡是睡不着的,往事儿一幕一幕在眼前晃。当年,也不知吃错了哪味药,给她说了多少小伙子,她偏偏看上了明智,魂儿魄儿都在明智身上。那时候她想,不就是个富农成分吗,董家没为非作歹,屎盆子未必顶一辈子,说不定时来运转,这顶肮脏帽子,让大风刮跑了呢。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陪着董家喝了多少肮脏水?今儿陪绑,明儿游斗,一听见锣鼓响,多少胆子也吓酥了。
水源一天天长起来,又是期盼,又是喜悦,又是恐慌。孩子长到二十多岁,没人上门提亲事儿,心里结满了疙瘩,儿子打了光棍,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儿女。起先,她紧咬着嘴唇等着,万一谁家看上了水源呢?
今年水源二十三了,正是说亲事的年纪,她沉不住气了,把村里的闺女挨个儿盘算了一遍,和水源般配的倒是不少,人家都是好成分,谁家会像她一样,往不是堆里钻?算来算去,她选中了小满的侄女儿,小萍眼里有一棵萝卜花,看人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的,说了几门亲事,人家不如意,闺女的亲事儿慢慢搁下了。
小萍比水源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结了这门亲事,兴许一顺百顺,苦日子就过去了。跟小满一说,小满倒是痛快,一口气答应了下来。玉兰想着心事,眼窝里酸酸的,泪水吧嗒下来了。
门推开了,进来一片儿光,她以为是水源,懒得搭理他。明华娘蹑手蹑脚在炕沿上坐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玉兰,娘知道你心里的苦处,从你过了门,没过一天好日子,担惊受怕,魂儿没安稳过。”明华娘说着,心里一酸,掉下泪来。玉兰一骨碌爬起来,抹了一把眼睛,说:“娘,媳妇儿不好,让您跟着担心。”
明华娘说:“玉兰,庄户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儿女大了,哪有不操心的?水源有千般不是,别跟他动真气,孩子年纪还小,不定性儿,这山看着那山高,日子哪有照盘算的?”玉兰说:“娘,我也觉着对不住水源,水源要人物有人物,要文化有文化,我也想着给他找个对鼻子对眼的。小萍人物一般,眼里有残疾,别说水源,我也看着不舒心,事儿摆在这里了,少不得咽下这一口气。”
明华娘问:“小满咋说?”玉兰说:“说不出别的来,那边等着定日子呢。”明华娘点点头,说:“那边儿倒是明眼的。你咋跟小满说的?”玉兰说:“把这门婚事推出去,不定闹翻了天。我跟小满说,等他爹回来拿主意,还能咋说啊?”
吃过午饭,水成过来喊水源,说青年里有活动,让水源一块儿参加。水源心里不痛快,关着房门看书。玉兰在天井里纳鞋底,没好气地说:“水源在屋里打禅呢,一天没出门儿,不定哪一天得道成仙。”水成说:“婶子,村里晚上有节目,大伙儿忙着搭台子呢。”玉兰迷茫地问:“这么冷的天,冻得张不开嘴,哪儿来的戏班子?”水成说:“南陈庄的。”玉兰问:“啥节目?”水成说:“《红灯记》。”
玉兰不再问了,水成推了推门,里边上了闩。水成说:“水源,快开门,大白天闩门干啥?”水源开了门,懒洋洋地说:“二哥,青年里的事,和我没关系。”玉兰气呼呼地说:“牵不出驴棚子来了,你兄弟等着八台大轿来抬呢!”水成说:“水源,别灰心,青年团大门始终向你敞开着。”
水源攥着书本儿,恹恹地说:“二哥,我和你们不是一路人,我才懒得去呢。”水成说:“水源,你要积极向组织靠拢,别让人拿着把柄了。”水源说:“随他吧,你们都有个好出身,我算啥。”水成夺下水源手里的书本,生气地说:“抻不长拉不圆,啥脾气儿!”水成拉着水源出去了。
碾棚跟前很热闹,几十号青年团员在戏台跟前扫雪,钟元领着几个人绑杆子搭台子,有些儿模样了。水成和水源过来,钟元从台子上跳了下来,批评说:“水源,你好难请!你以为你是谁呀,离了你这根大葱,照样开得了大席面。”
钟元是团支部书记,难免说话气粗,一听钟元批评水源,大伙儿都伸着脑袋往这边看,水源的脸像一块大红布。水成说:“不怨水源,没通知人家,他怎么知道!”水源不辩驳,脸上僵硬地看着钟元。钟元说:“看我干啥?该干啥干啥去!”
魏云芝把手里的扫帚塞到水源怀里,白了钟元一眼,说:“二叔,你也检讨检讨自己,啥态度!”云芝是小满家闺女,平常要求进步,支部有钟元说话,上一批刚入了团。钟元说:“云芝,你少帮他说话,水源没觉悟,你也跟着没觉悟?”水源接过扫帚,埋头扫雪。魏云芝悄声责备道:“大学生,你也不看看今儿啥阵势,这样的活动哪有不参加的?你真沉得住气儿。”
水源说:“我不在团里,哪知道有活动?”云芝白了水源一眼,不说话了。云芝背地里喜欢水源,水源不是块木头,两家里成分不好,小满难缠,他不敢碰小满这个硬茬子。今儿云芝当着众人的面替他说话,他的心里热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