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二章（02）

    老黄说：“明仁，别跟水生生气了，他有难处。前些年，不是他说话，白云、立田不定受多大委屈呢。”明仁想起了一件事儿，说：“老黄叔，上边儿像是有松动，水生说车书记从广西回省里了，等着落实政策呢。”淑云说：“这些年不知老车是咋熬过来的，算起来七十多的人了，多不容易啊。”
    老黄掰着指头说：“老车啊比我大三岁，今年在七十二的数儿上。落实政策就好了，一辈子拼拼杀杀，没让老天爷收了去，让自己人败坏成这样。落实政策好啊，一口气喘不动了，身后有个交待。”
    淑云有一搭没一搭纳着鞋底，抬眼问：“水生媳妇没说来住两天？半年没见个人影儿，我盼着见孙子一面儿。”明仁说：“天气不好，有个好歹，咱俩担承不了。”淑云轻轻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吃过晚饭，玉兰过来了，脸上不受看。淑云说：“快上炕吧。这么冷的天，没紧要事儿，少往外面跑。”玉兰脱鞋上炕，神情打蔫，好像有心事儿，大不似从前。玉兰眼里有泪影儿，淑云心里一沉，说：“他爹，没听见老四的动静儿？这个老四，一个多月了，也不着屋子顶。”
    明仁说：“明智想跟我一道回来，路上不好走，怕误了明天的课，说天好了明天回来住一天。”玉兰眼角一红，发狠地说：“还是斗得轻！图清静惯了，大小事儿，不兴管一遭儿。”玉兰话里有气，这个人不是刀架在脖子上，不这么毛躁。
    淑云问道：“玉兰，有啥要紧事儿？”玉兰吧嗒下泪来，说：“大哥，水源过年二十三了，整天不吭不哈，三杆子楔不出个响屁。搁以前，两个孩子也有了。”淑云笑着说：“啥种儿出啥苗，水源随明智，嘴上不吭不哈，心里比镜子还亮堂。玉兰，跟水源闹饥荒了？”
    玉兰愤愤地说：“我托了媒人，给他问了一嘴，那头子有活泛意思，他的舌头不打弯了。”淑云问：“说得哪儿的闺女？没听你说过。”玉兰说：“小满娘家侄女儿。刚说了一嘴，还在云彩影里呢，没花没朵，没敢跟你和大哥说。好人家咱高攀不上，一听这肮脏成分，谁不打退堂鼓！”
    淑云叹了口气，说：“闺女有残疾，人物长相哪点儿跟咱水源般配？玉兰，依着水源的性儿吧，蔫人出豹子，把他逼急了，人高马大，你能拿他咋的。”玉兰说：“谁不说来着，嫂子也不替我想想，论长相，水源挑挑拣拣，谁还能说出别的来？这顶富农帽子扣在头上，再好的人物也打了折扣。”
    明仁沉思着，问：“水源啥意思儿？”玉兰说：“他有个囫囵意思就好了，一头子不出，两头子不冒，整天抱着书本神魂颠倒，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明仁摇头说：“下面水生兄弟几个，数咱水源有出息儿，赶上这样的糟践世道，身上滚满了龙鳞也是条泥鳅。”玉兰说：“大哥，水源听你的，抽空儿你说说他。”
    明仁含混地说：“玉兰，我的意思儿，不忙着给他定亲，上了套子，孩子再有本事，能蹦达到哪里去？水源这孩子，根基儿好，不能亏待了他，看看世道咋变化再说吧。我估摸着，打倒了‘四人帮’，天变人也跟着变，不会没个说法吧。”玉兰犯愁地说：“我不是没想过，孩子年纪一天大似一天，水源生在头里长在头里，他打了拦头雷，把亲事儿搁下了，下边弟弟们咋办？”
    秀桃抱着孩子进了门，笑嘻嘻地说：“婶子过来了？听见说话，水成让我过来看看。”玉兰把孩子接过来，摸着孩子的小脸儿，羡慕地说：“几天不见，扎了一对儿牙了。开春脱了棉衣裳，该满地跑了。”
    孩子在玉兰怀里挣扎，小嘴巴一咧，哇啦了两声，玉兰恋恋不舍地把孩子递给秀桃，说：“你兄弟让我操够了心，秀桃，你给婶子留个心，你娘家庄里有合适的，给你兄弟划拉一个。”
    秀桃背转身子解开怀，把孩子的小嘴摁在**上，笑着说：“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您忒心急了，水源兄弟才不急呢。”玉兰说：“听他的少半年吃的！水源不像水成，啥事儿也有个盘算。”
    秀桃低头一笑，说：“水源兄弟志向大着呢，别看闷葫芦，心里明亮。婶，您千万别逼他。水源过来玩，我试探过俺兄弟，水源说，他想上大学，有一天国家有了新政策，不愁没有施展的机会。”
    玉兰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等到咸鱼翻身，黄花菜也凉了。”玉兰本想来嫂子家透透气，让大哥替她拿个主意，大哥大嫂没把水源的亲事当回事儿，少不得憋了一肚子气，略坐了坐走了。
    走到半道上，碰上仲森，玉兰出来一阵儿了，天黑路滑，仲森不放心。路上的雪冻硬了，明晃晃的像面镜子，走路像扭秧歌。仲森年纪大，脚下不扎根儿，跄跄踉踉往这边走。玉兰怕爹出意外，赶紧走了几步扶住仲森，说：“爹，这么晚了，您不在家歇着，出来干啥，万一扭着了又是个事儿。”
    仲森问：“你大哥回来了？”玉兰说：“傍黑回来了，一路上连累带冻，差点儿趴下了，刚缓过劲儿来呢。”仲森又问：“没说明智啥时回来？”玉兰说：“兴许天好了回来住几天。爹，您快回去吧，大哥没力气陪您说话。”
    仲森不情愿，跟着玉兰往回走，说：“水生这个小鳖羔儿，天多冷，也不留你大哥住一宿，路上有个好歹，他担得起！你大哥啊，也是个犟种，多少年的事儿了，还是不依不饶。”
    怕仲森有闪失，玉兰扶着公公，一路跄跄踉踉，走得很小心，说：“爹，小满那头我咋跟人家回话？人是我托的，何家偏偏松了口。愁煞了！”仲森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玉兰，要怪怪爹吧，当初不是爹起了贪心，你们不能跟着背黑锅。”玉兰怕仲森想多了，说：“谁也没有前后眼，我谁也不怪，怪这世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