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二章（01）

    是故当时之务，农不见于国，以教民尊地产也……是故丈夫不织而衣，妇人不耕而食，男女贸功以长生，此圣人之制也。 ——《吕氏春秋﹒上农》》
    第一0二章
    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蔓延着一派皑皑的白光，雪还在下，雾一样的雪霰子簌簌地降落，把路封严了。大车辗过的辙印，切割着雪原，骡子在雪地里散漫地踢踏着蹄片，弹起的雪粉，纷纷扬扬。明仁挥了挥鞭梢子，大青骡子在雪地上奔跑，呼出的哈气，像一阵袅娜的白烟，很快融化在雪光里。
    过了陈庄，雪像是小了，八里河让大雪封住了，河道里流淌着一线墨色，静静地向远处延伸，一只觅食的鹞鹰，忽闪着黑色的翅膀，在河道上盘旋了一阵儿，消失在茫茫的天空里。
    明仁抬头看了看天，天空越来越低，路边的树梢，在风中呜呜地震响。起风了，天一放晴，该大封冻了。到了八里堡，他想到明华家歇一歇脚，肚子里结满了冰碴子，有一口热水就好了。
    街上没一个人影儿，到处是雪光，除了浩荡的大雪，村子里声迹俱无，好像一切都被大雪埋住了。进了村口，他改变了主意，不麻烦明华了，过了八里堡半个时辰就到家了，淑云和孩子们不定多着急呢。出了八里堡，加了几鞭子，再回头，八里堡被纷扬的雪雾遮住了。
    大车到了八里洼村口，远远看见路边站着个人影儿，披蓑戴笠，像庄稼地里的稻草人。到了近前，果然是淑云，明仁心口一热。淑云像一尊雪雕，站在雪窝里一动不动。明仁咧嘴一笑，淑云伸手攥住了骡嚼子，看了明仁一眼，说：“急煞人了，你咋才回来！”
    明仁的嘴巴冻木了，嘴角咧了咧，似笑非笑地看了淑云一眼，淑云牵着骡子进了村。街上很静，只有这一架大车，在街面上不紧不慢地轱辘着。到了碾棚跟前，一群麻雀轰地起来了，像一片云阵，飞到老槐树上去了。
    路上有人扫雪，扫帚扬起的雪雾，向这边滚动过来。大车到了跟前，那人直起腰来，是老黄。老黄说：“明仁，大雪封路，道上不好走吧？”淑云说：“老黄叔，快回屋里暖和，停了雪再扫不迟。”
    老黄胡子上挂着冰碴子，往车上看了一眼，明仁使劲张了张嘴巴，话在嘴边冻住了。老黄挥着手说：“明仁啊，快回家吧。你看看，你看看，连路影儿也没有，多亏了老骡子认路。”老黄夹着扫帚，跟着淑云进来了。
    进了院子，明仁出溜下车，脚冻得不会走路了。淑云冲屋里说：“水成，你爹回来了，快出来扶一把。”水成急忙出来，架着明仁的胳膊，抱怨说：“爹，赶明儿天就放晴了，您这是何苦！”
    老黄帮着淑云卸车，解了肚带笼嘴，大青骡子下了绳套，不紧不慢舔着地上的雪粉，扑噜扑噜喷着响鼻。淑云说：“老黄叔，您老人家屋里吧，陪他爹喝一盅儿暖暖身子。”老黄说：“扫出路影儿就好了，打起晴天来，大伙儿出出进进便宜。”老黄要往外走，水成在屋里喊：“黄爷爷，俺爹让您进来说话。”老黄又踅回来了。
    明仁上了炕，两条腿冻木了，像两根僵硬的棒槌。水成媳妇秀桃往明仁身上搭了一床被子，心疼地看了明仁一眼，说：“爹，您先暖和着，我给您做饭去。”明仁摆摆手，媳妇儿出去了。老黄在门外抽打着身上的雪，说：“明仁啊，都说一分年纪一分性情，你呀，还是沉不住气儿。”
    老黄说着进了屋，明仁往炕里挪了挪，老黄在炕沿上坐下了，往烟锅里捏了一撮烟叶，吧嗒了几口，抬眼问道：“事儿办得咋样儿了？”明仁说：“昨天入土了。”老黄说：“李先生吃得屈不小，文化人认死理，最怕心里憋屈。”淑云进来，见水成杵在炕前发愣，忙说：“把牲口给队里送回去，跟你三爷支应一声，骡子跑累了，牵出去遛遛，别积了食。”
    老黄说：“五七年见过一面儿，李先生留我吃了一顿饭，脾气耿直，不像是教书的。直肠子人都没有好结果。”明仁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连口薄皮儿棺材也没有，一领破席卷出去，打了一个软包。”
    老黄说：“别难过了，啥也不讲究了，人死如灯灭。”淑云手里攥着鞋底，无心地攮了两锥子，听明仁一说，两眼发红，说：“横竖有个坟堆儿吧，逢年过节，明和也好给他一刀纸。天隔地远，老婆孩子埋不到一块儿，咋说也不是个事儿。”
    明仁挑了淑云一眼，说：“算是有个圹吧，在陈家牲口棚跟前剜了个小坑，还没树坑大呢。有心把圹开得大一些，地冻得生铁似的，咋也刨不动。”老黄说：“一把黄土盖住脸就行了。”淑云眼角又红了，说：“明和不定多难过呢。一个头磕下去，就是兄弟。”老黄想了一阵儿，说：“明仁，你记着，百年之后，我和高营长埋一块，搭个长久的伴儿。”
    淑云说：“老黄叔，您老身子好，还早着呢，少说不中听的话！”老黄笑笑说：“早晚这一条道儿，谁也省不下。没听见朴洛亚的动静？这老毛子，还怪想他呢。”淑云看着明仁，等他说话。
    明仁淡淡地说：“回去了。前年吧，上边来了一纸文件，遣返回国了。朴洛亚不想走，不走也没办法，三番容不下他。”老黄点点头，说：“回去好，落叶归根。”淑云愣了一阵儿，没话说。
    秀桃端上两碗面条，说：“爹，您先喝一口热乎热乎。”淑云放下鞋底，把另一碗递给老黄，“老黄叔，您先喝一口垫垫肚子，过一阵儿，让秀桃炒俩菜，您爷儿俩喝一壶儿。”老黄推让了一番，禁不住淑云紧让，吃了面条。
    淑云眼巴巴地看着明仁吃饭，沉思了一阵儿，问道：“水生小鳖羔子没留你住一宿？好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天气不好，他也放心！”明仁干巴巴地说：“水生媳妇劝了一阵儿，我懒得搭理他，这个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