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一章（07）

    淑云心里一下子开了，说：“我的苦瓜妹妹，我就说你早晚有想开的哪一天！张楚走的那天，你俩鬼鬼祟祟，原来有这么一出。 ”明杰的心一下子碎了，嫂子一脸笑模样，不忍心让她跟着难过了，嫂子，你多傻啊，你看不出妹妹想啥，嫂子，妹妹多不愿意离开你，嫂子，你怎么不说句留我的话呢。淑云问：“啥时候走？要我说。越快越好，我没啥送你，包顿饺子给你送行。”
    明杰不说话，两眼直撅撅地看着淑云。淑云说：“直楞着眼看我干啥，我脸上没抹蜜。”明杰紧紧咬住嘴唇，过了一阵儿说：“嫂子，妹妹有句话儿……”淑云说：“说吧，说啥嫂子应承你啥，别吞吞吐吐，我看不惯你这样儿。”明杰说：“嫂子，你二叔二婶，交给你和大哥了……要是我不在跟前……”
    淑云假装生气地说：“少说没用的话儿，明杰，你真不回来了！你只管走你的，有我和你大哥一口吃的，不少老人家半口，我也想好了，你要走了，那边院子大，我们搬过去住，三个老人在一块说说话儿，我省了一头子心，刘东民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吧？”
    明杰嗓子里堵满了，发了一阵儿噎，没说上话来。明杰坐了一阵儿，要走，淑云说：“等一霎，你大哥回来送送你。”明杰捂着嘴巴说：“不用送，满天的月光，跟白天似的。”说着出去了，一出门儿，眼泪刷刷地流，怎么也止不住，一路走一路哭。
    大哥不知啥时走了，爹娘屋里灭了灯，隐隐听见爹娘阵阵叹息声，从窗口里传出来。明杰闩了大门，在爹娘的窗前跪下了，手绢往嘴上一捂，呜咽了一阵儿。月亮在头顶上悬着，满世界清澈如水，风在树梢上行走，院子里的葵花像一张张秀气的脸跟她频频点头。
    明杰在院子里站住，满院子的葵花在风里抖擞，黄花谢了，结籽儿了，一排排的影子，投在天井里，像站着一排人影儿。明杰给爹娘磕了三个头，浑身猛地一震，进了小东屋。
    灯花灿亮如豆，闪烁不定，明杰开了箱子，拿出两身干净衣物儿，从头到脚换了一遍，里面是一件大红兜肚儿，绣着戏水鸳鸯，这件兜肚儿，她预备了二十二年，原先两件儿，范立田和嫦娥成亲的那天，她把男人那一件铰碎了。兜肚儿外边，是一件葱白绸褂儿，一直没舍得上身，平常包在包袱里，褂子里包着一个干透了的木瓜，薰得衣裳香喷喷的，再外边是一件水红的夹袄，娘给她预备的嫁妆，穿在身上，身量大小和当年一样儿。
    明杰披挂起来，红袄红裤，大红的绣花鞋，辫子多少年前剪掉了，她心里一阵儿叹息，多好的一对辫子啊！在屋里走了几圈，投在墙上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拿出粉盒儿，对着镜子，扑了一层儿粉，眉上抹了一点点黛青，唇上舔了红纸，多么明净的人儿啊！
    这一刻，她心里平静如水，静静倒在了床上，多好啊，她想，多好啊，小高，高营长，咱们要见面了。她把那本儿暗黄的《战士识字》揣在怀里，从枕下抽出那柄小短刀，刀鞘锃亮，上面一朵两朵红色的梅花，像一滴一滴溅在刀鞘上的血珠儿，她猛一用力，抽出了刀锋，脱鞘的小刀寒光一闪，一阵耀眼的红光，嗖地一声，从屋顶穿出去了，明杰照着白皙的腕儿，一刀切了下去……
    眼前一片谷地儿，一眼望不到头，多好的谷子啊，沉甸甸的谷穗儿，在风里不停摇摆，谷地里忽地分出一条道儿，前面是一顶四抬小轿，红幔红纬，跟前走着一个骑马的军人，肩上斜披着一根红绸儿，她以为是过路的呢，原来是范立田，刚要上前说话，那人又变成了小高，正疑惑间，小高直着脖子唱开了，声音高亢浏亮：
    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到了跟前，接亲的轿子没有停，小高稳稳当当骑在马上，两腿一夹，马刺儿一碰马肚子，马蹄声嗒嗒地远去了……
    （《苍茫》第一部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