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一章(05)
明杰坐了一会,从八里堡过来一两骡车,到了跟前,是王跃全。 王跃全立即停下车,说:“董书记,快上来!”明杰上了骡车,问道:“老王,你从哪儿过来?”王跃全说:“董书记,您说这事儿办的,今儿刘东民非让我过来批斗钟富他爹,八十多的人了,判他的刑,还能活几天?今儿一斗,从凳子上滚下来,人没了。”
明杰没说话,王跃全说:“董书记,您千万沉住气儿,千万别跟刘东民这种人一般见识,刘东民不是人。您还不知道,刘东民给县里上了黑材料,把您给撤了。”明杰头里嗡地一声,心里一紧,咯出一口血来。
到了家门口,大门上了锁,王跃全说:“董书记,您稍坐一会儿,我把二叔二婶找回来。”王跃全不放心地看了明杰一眼,上车走了。明杰坐在大门台阶上,呆呆地坐着,眼前一阵儿恍惚。
不知坐了多长时间,太阳一寸一寸在脚前移动,耳朵里好像有隐隐的锣鼓声,仔细听时,喇叭里传过阵阵口号声:“打倒董明杰!打倒董仲相!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战无不胜的**思想万岁!”
声音含混迷茫,好像有很多声音在喊,又像是刘东民的公鸭子腔,又像是钟琪的声音,她被打倒了?她有啥错儿啊?十八岁入党,二十四岁当公社书记,她没做一件对不起八里洼的事儿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明杰一骨碌爬起来,气呼呼地走,脚步儿又快又碎,她想问问刘东民,凭啥打倒她,她犯了哪家的王法!
整条街像一条空洞子,没有人,也没鸡鸭鹅狗,只有她的影儿紧随着她。往前走了几步,迎面过来一个人,明杰啥也不管了,心里的火焰越烧越旺,和对面的人错过去的当儿,对面的人却把她拦腰抱住了,咝咝地喘着说:“妹妹,听我一句话,快回去!”
明杰挣脱着身子,瞪着大眼说:“你别管,我问问刘东民,他凭啥打倒我!”淑云抱着明杰不放,说:“谁把你打倒了?妹妹,你听错了。好话一句也听不进去,没天日的话儿,倒是一听一个准。”
明杰脸色苍白,愣愣地看着嫂子,好像不认识淑云似的,挣脱着说:“你别管,我问个究竟,凭什么说你二叔爹是伪乡长,你二叔到底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儿?”淑云说:“好妹妹,事儿过去了,回家吧。二叔没做一件对不起人的事儿,不管刘东民咋说,大伙心里明镜似的。”明杰仍是气咻咻的,被淑云硬拖了回去。
淑云开了门儿,小声说:“二婶怕你着急,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会开不长,一会就散了。”明杰说:“嫂子,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开会批斗你二叔?”淑云说:“刘东民这个遭天杀的!别往心里去,嘴是两片皮,咋说咋有理。谁的话咱也不听,走得直站得正,你还怕天掉下来?”
明杰怔了一会,眼圈儿一红,吧嗒下两行泪,多少委屈涌上心头,呜咽着说:“嫂子,你说这么些年,我图啥,没日没夜……”淑云心里发狠,怕引起明杰的火爆性儿来,劝慰说:“明杰,往后咱扎上耳朵眼了,公社的事儿,再也不管了,让他刘东民闹哄去,迟早有一天,把他赶出八里洼。”
到了晚上,吃了几口饭,明杰不声不响烧水去了。仲森过来了,仲森陪着二哥站了一天,两腿酸麻,他不放心二哥,过来说说话,帮二哥宽解。仲相一言不发,默默地吸烟,明杰娘眼里含着泪,任凭泪水滴答。仲森说:“二哥,值不当生气,跟刘东民这种人生气,还不如跟牲口生气。”
仲相摇头说:“老三,二哥冤枉啊,说我是伪乡长,我给国民党做过一天事儿?八里洼给国民党上过一分钱的抗日捐?打三番战役那阵儿,明和出了多少力?说话得从良心里出,嘴里不冒热气,还叫人话吗?”
仲森说:“二哥,你喊冤枉,我往哪儿喊去?开斗争会,落下过我一遭儿来着?四十亩地是明华拿身子换的,当时霍老二说,富农是个名份儿,老黄也说屈枉了我,我一句话没说,把帽子顶下来了,咱能说啥,**还能和我一个庄户人耍无赖?这阵儿好了,硬说咱剥削贫雇农,几根手指头还数不过来呢,我有哪个能耐!”
兄弟俩叹了一阵儿气,仲相心里有了一丝缝隙。仲森说:“二哥,忍忍吧,跟老车老黄一比,咱算哪沟葱?要说贡献,咱比不上老车老黄一角儿,老车还不知弄到哪去了呢,死了也是个屈死的。二哥,你光听刘东民叫唤了,老少爷们有一个批你的?肚子无病死不了人,这阵风过去,啥事也没了。”
明杰娘掉了一阵儿泪,说:“老三,大哥有福气儿,啥也看不见了。”仲森说:“有大哥在,光明义也把他气死了。说起来好听,省委副书记,球!在我眼里,照着明仁一角儿也没有。二嫂,你呀,咋不多长个心眼儿?”仲森挽起裤脚,膝盖上包着个厚厚的垫子,“二嫂啊,你给二哥缝一个,人家让跪咱就跪,每回下跪,我朝着老林地作揖磕头,当是给咱爹娘行孝了。”
仲相说:“老三,你比我心里宽敞,心里憋屈煞了。”仲森哧地一笑,说:“二哥啊,要不说咱叫草民呢,风往哪里吹,草往哪里倒,你要是硬挺着啊,再粗的树木也吹折了,只要他刘东民不剁了我的头,晚上这一盅儿酒,我照样喝得有滋有味。”看着二哥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仲森心里踏实了,说:“二哥,你别怕,不管打雷下雨,有你老三陪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