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一章(04)
进了门儿,二哥说:“明杰,你怎么来了?打个电话,二哥派车到车站接你。”明杰接过二嫂递过来的水,喘了一口气,说:“我从省城过来,想来家里坐坐,住一晚上。”二嫂的脸立即冷下来,说:“我说呢,大哥来问罪,进了门儿,恨不得给你二哥两巴掌,妹妹不是来帮腔的吧?”
明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看着二哥,明义瞪了巧姐一眼,只好说:“大哥为二叔的事来的。明杰,我不是不想为二叔开脱,现在多敏感啊,说错一句话,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俗话说,解铃还是系铃人。二叔当伪乡长那阵儿,我还在三道铺教书呢,这事儿必须范立田站出来纠正。”
明杰心里突地一沉,茫然地问:“二哥,你说俺爹干过伪乡长,不是八路军委派的吗?”明义一愣,他知道自己说多了,兴许明杰还蒙在鼓里呢。巧姐说:“明杰,二叔的事儿是明疤瘌,你二哥没办法,你回去跟二叔说,千万忍住一口气儿,等你二哥进了省委,一句话的事儿。”
明杰越来越糊涂了,说:“二嫂,大哥啥时来的?我咋一点也不知道。”巧姐嘴一撇说:“装糊涂谁不会?明杰,明儿你二哥到省里报到去了,跟家里言语一声,谁没三朋四友,官儿大,责任也大,别有事没事往家里跑。”明杰肚子里空荡荡的,本想来家讨口饭吃,千差万差,到底是自己的二哥,没想到进了门,挨了二嫂一闷棍,心肠儿慢慢硬了。
明杰把包袱里的裙子拿出来,笑着说:“二嫂,我是当妹妹的,以前不懂事儿,说多说少,你别怪我。我给你买了一条裙子,没花几个钱,权当妹妹的一份儿心意,你觉得不好,穿不出门儿去,随便送个人儿。”
巧姐忙不迭地接过来,抖开看了看,在身上比量了一阵儿,笑吟吟地说:“妹妹给我一根草,我也当金条抱着,明杰,别怨二嫂说多了话,我进了你们董家门里二十多年,还没穿董家一双袜子呢。”
明杰脸上一阵一阵发虚,一层细密的汗出来了,明义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审犯人似的,明杰心里流泪,还要装出笑容来,早知这样儿,在街头坐一宿,也不来看人家的脸色。明义问:“见着范立田了?”
明杰摇着头,说:“张楚说,没有省委主要领导的批条,谁也不让见。”明义叹息着说:“范立田一根筋,嫦娥没睁开眼,当初,我觉着这门儿婚事不妥当,谁听我一句话?现在好了,范立田定了罪,一家人跟着倒霉。”
巧姐说:“明杰,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嫦娥跟小范二十年了,范立田没叫我一声二嫂,我怎么着他了?小范和嫦娥结婚,我还替他张罗了两床被子呢。”明杰额头上汗粒儿越结越大,真想一赌气走了,外面天黑透了,她多么不愿意得罪二哥二嫂,见一面少一面了,忍忍吧。明义说:“车耀先还在省里吗?老革命,不是躺在功臣簿上的时候了。”
明杰一手摁着肚子,一口气在肚子里搅着,她多想在床上躺一躺,找个地方靠一靠,她微笑着说:“车书记遣散到江西去了,我也没敢多问,省里的空气很紧张。二哥,在省城你没有根基,换了环境,注意着点儿。”二嫂哼了一声说:“你二哥除了在董家混不出名堂来,到哪儿不是如鱼得水。”
到了半夜,明杰又发烧了,虚汗淋淋,怕给二嫂溻了被子,只好坐起来。二哥说爹当过伪乡长,爹让人揪斗了?想到这里,不禁心惊肉跳,爹老了,再也担不住是非了,明杰不敢往下想,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咳嗽了几声,怕把二哥二嫂惊起来,捂着嘴巴喘了一阵儿。
睡是睡不着的,夜太长了,推开窗子,月光排闼而入,夜空如水,满天繁星,找了好一阵儿,好不容易才找到牛郎星,牛郎星西斜了,有三更天了吧,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和二嫂招呼一声,街上有卖豆汁的,喝一碗儿豆汁,赶早班车。
心里盘算着,忽然听见二嫂的房里说话,二嫂压着声儿说:“到了省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老干部,在省城给明杰盘算一个,依她这个年纪,给人家当填房,人家不定稀罕呢。”明杰的泪水又下来了。
过了八里堡,明杰实在走不动了,又热又累,两条腿灌了铅似的,路边有一棵白杨树,她在树影里坐下了,有一丝风吹过来,**辣的,时序过了秋分,热力还没有降下去。
坐了一阵儿,嗓子眼里像在冒烟,刚才,她还想到明华家喝口水呢,很快到了村里,街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开铺子的老魏头,还认得明杰,端出来一缸子水,让明杰喝,明杰看着茶缸里红彤彤的茶锈,怎么也咽不下去。
老魏头有八十了吧,身子还壮实,说花絮叨。老魏头说:“董书记啊,村里开批斗会呢,批斗钟富他爹和月娥,一老一少站台子。你给他说句话吧,人老糊涂了。昨天夜里发昏了,今儿还斗,论年纪比我还大两个码子呢,八十二了。嘿,老不死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没出息儿,你说,两眼一闭,啥也清静了。”明杰出去了一段路,老魏头还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