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一章（01）

    夫食为人天，农为政本。 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志廉耻。故躬耕东郊，敬授人时。国无九岁之储，不足备水旱；家无一年之服，不足御寒暑。——李世民《帝范﹒卷四》
    第一0一章
    张楚引着明杰，穿过办公楼的门厅，后面又一院落，是省委机关干部的住所。其实，省委主要领导的住房不在院里，宿舍楼过分拥挤，只好另择吉地，分散居住，比如车耀先就住在前清遗老的闲宅里。
    坐了多半天车，明杰头里朦朦胧胧的，无心顾及大院里的人和事，机械地跟着张楚，越走越晕，一会儿转向了。张楚捅开了一座院子的铁锁，进了小院。明杰觉得眼熟，倒像是嫦娥的院子，院心里一片儿闲地，横生着杂草，一径窄窄的砖路，砖缝里长满了青苔，靠窗几杆儿竹子，斜斜散散，也不精神。
    明杰说：“抽空儿拾掇出来，看着舒心。张楚，你多懒散！”张楚说：“我才懒得拾掇呢。平常住在婆家，吃饭省了一头，我经常出差，在家有数的几天，哪有点儿工夫拾掇？”说着开了门，屋里有一股浓浓的霉味儿，明杰恹恹地坐着，张楚提着两把暖瓶出去了，一会儿提回两瓶水来，说：“姐，你喝口水，我到饭堂看看。”
    张楚拎着饭盒走了，明杰洗了把脸，手上闲不住，把窗户打开通风，拔了一阵儿草，浑身没劲儿，肚子里又一阵接一阵翻呕，等张楚打回饭来，院子拾掇清楚了。小张抱怨地说：“姐呀，外面活儿多的是，你呀，真不让人省心！”明杰说：“坐在家里吃闲饭，我才不欠你的人情呢。”
    省机关伙食不错，一碟儿炒鸡蛋，一碟儿拌猪肝，明杰没胃口，怕张楚难为，随便挑了两筷子，吃了一角儿馒头，说：“不回去看看你儿子？”小张咧嘴一笑说：“儿子哪有姐要紧。在他奶奶跟前，我这个当妈的，他才不稀罕呢。”
    吃完饭，张楚拿出被子来，拾起鸡毛掸子，抽打了几下子，铺好了床，说：“大姐，你躺一阵儿，不许干活儿了，我还没到使唤老妈子的份儿上。我跟社长汇报一声，再到省革委会看看，看能不能见范立田一面儿。你要出去走走，尽管出去，只是别走远了。”
    明杰觉得困乏，躺了一会儿，被子霉味儿很重，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不免生出后悔来，她干啥来了，范立田算她啥人，见了面说啥？一想起范立田，心里发慌，他怎么样了？有啥好审查的，范立田十几岁出来革命，多么不容易啊！
    明杰坐不住了，虚掩了门出来，前边就是省委办公大楼，青葱的爬墙虎，爬满了墙面，有一片翻到房顶上去了，好似蓬勃的绿色火焰，贴着墙面燃烧。好奇心很快掠上了她的心头，为啥不出去走走呢。
    她关上大门，门外是一条阴暗的胡同，胡同口里坐着一位大妈，跟前一个小孩子玩耍，大娘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明杰过去了。大妈说：“闺女啊，来串亲戚？这两天没见你，刚来的吧？”明杰点头说：“大妈，您也是农村来的吧？”
    大妈说：“闺女，少住两天走吧，城里哪有咱农村亮堂，憋闷煞了。”明杰微笑着说：“大妈，您来了有日子了？”大妈冲跟前的孩子努着嘴巴，说：“他跟我在家住了些日子，家里啊，闹腾得不知多厉害，鸡犬不宁，两派儿打打杀杀，快打下活人头来了，伤着了孩子，我可担不住，把孩子带过来了。你男人在这儿工作？”明杰红着脸儿，点点头。
    大妈说：“闺女啊，不知世道咋了，老的少的都成乌眼鸡了，你争我斗，好好的日子不过，瞎闹腾！”说了一会儿话，身后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儿，门缝里伸出一个烫发头，没好气地说：“妈，别跟小胜在外面，孩子出去惯了，拦不住。”大妈说：“小胜，快跟你妈回去，我喘口气儿再回去。”
    烫发头很快关了门，明杰问：“大妈，您闺女，还是媳妇儿？”大妈嘟噜着脸小声说：“我养不出这样的好闺女！闺女啊，我白养了儿子啊，供他吃穿，供他念书，念了多少年，在城里找了媳妇，把娘忘了。”
    大妈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小声说：“她爹啊是个大干部，副省长，犯事儿了，人关了，家也跟着抄了，说是发配到南方去了，这就是命啊，在台上示威风，下了台魂也走丢了。”明杰想起车耀先来了，车书记也发配到南方去了？
    大娘说：“刚结婚那几年，嫌咱孩子没能耐，给他家打短工，大人孩子不给他个好脸儿。谁知也有今天，不是俺儿子出身好，这个小破院儿她也住不上。闺女啊，鱼找鱼，虾找吓，门当户对是亲家，咱农村人不丢人，可别贪图人家的权势，这东西靠不住。”
    院子里大声说：“就知道在外面瞎叨叨，小胜啊，快把你奶奶叫回来。”大妈撇着嘴说：“闺女啊，你听听，自古媳妇儿伺候婆婆，哪有婆婆伺候媳妇儿的？一步跑慢了，摔脸子使性儿，我六十八了，还有几天活头儿，阎王不嫌鬼瘦，还以为自己是小姐呢。”大妈说着话，骂咧咧地进去了。
    明杰在院子里转了转，怕张楚回来，找不到她，只好回去了。在院子里发了半天呆，大门一响，张楚回来了。明杰看着张楚，小张苦笑着说：“省革委会的主要领导开会呢，一个也见不着。没他们的条子，保卫处的人不让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