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0章（07）

    明仁强压着火气儿说：“我找董书记有急事儿。”士兵不停挥着手，驱赶着明仁的骡车，说：“说你呢，别找不自在，快走吧，跟你说了，这是县委大院，不是你家的柴火垛，当你是什么人，别磨蹭了，该干嘛干嘛去。”
    来一遭儿不容易，他一定见到明义，明仁说：“你给我通报一声，他说不见我，我立马就走。”另一个士兵下了岗台，厌烦地说：“老乡，你咋左撇子，你也不看什么时候。”过来一辆吉普车，士兵推搡着明仁说：“快走吧，真是的，快走，快走，别把首长的车挡住了！”
    军用吉普进了门儿，吱地刹住了，车上走下一个大背头，头发油光闪亮，白衬衣掖在裤子里，肚皮鼓胀胀的，两根手臂，像两根木浆，悠荡着过来，问道：“怎么回事儿？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老百姓一律不准在门口闲逛，你们呀，没脑子！”士兵嗫嚅地说：“他说找董书记，赶也赶不走。”
    大背头过来了，眼皮儿忽闪着笑了，老远伸出手，朝明仁走过来，说：“大哥，还好吗？”转脸朝士兵发火：“没长眼珠子？多亏董大哥好脾气，大哥一句话把你们两个撸了，**玩意儿！”两个战士面面相觑，明仁说：“不管他们的事儿，怨我没把话说清楚。”
    明仁不敢认，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不记得大背头是谁了，看着人家发愣。大背头挥着手跟士兵说：“快把骡车牵进来，拴在槽头喂上。”他朝明仁笑了笑，说：“董大哥，您不记得我了吧，那年您往西集送粮食，咱们还在一起吃过饭呢。”
    明仁记起来了，他是西集公社刘书记刘子和。刘书记说：“明仁大哥，往后有事儿来找我，我说句话儿，你别不爱听，这紫镇是谁家的？是老董家和老刘家的。”明仁愣愣地看着刘书记，刘书记哈哈一笑，说：“董大哥，董书记一走，这挑儿搁在我肩上了。”
    刘书记推开办公室，明义正埋头看文件，刘书记说：“董书记，您看谁来了？”明义放下手里的文件，眼前一亮，兴奋地说：“大哥，您怎么来了？”明仁没言语，摘了草帽坐下，明义过来陪大哥坐，说：“老刘，你怎么碰上大哥的？”没等刘书记开口，明仁气呼呼地说：“明义，你这高门楼子难进，不是刘书记，我兴许回去了。”
    刘书记捧上一杯水，笑着说：“大哥，您坐着，过一会儿，我陪您喝一盅儿，多少年没见面了，有十年了吧？”刘子和走了，明义说：“大哥，过一天，我到省里上任去了，本来想回去看看，你过来了，我不回去了。”明仁没吭声，明义知道大哥生卫兵的气，说：“跟他们计较什么？明儿我打发俩小子滚蛋。”
    明义和大哥回了家，院子里一蓬细竹长得很旺。明义说：“哥，这个院子，你不记得吧，车书记住了五年，我住了十年，你没来一遭儿呢。很快就要离开了，还有些不舍得呢。”
    明仁懒得说话，进了屋，屋里清凉多了。明仁问道：“水彦呢？”明义说：“这一阵儿忙，还没顾得跟你说呢。上半年，省里给了俩名额，北京大学，别的学校，也就算了，这可是中国的最高学府，我让水彦上学去了。”明仁嗯了一声，明义心里高兴，很长时间没见大哥了，说：“大哥，巧姐在组织部上班，晚一霎回来，我还藏着一瓶好酒，咱兄弟俩好好喝一壶。”
    明仁沉不住气了，说：“明义，家里的事儿，你不知道？二叔上大字报了，说他是伪村长，给国民党当狗腿子，汉奸走狗，这事儿你明白，你说句话儿，给二叔洗脱出来。”明义面有难色，说：“大哥，这事儿，我不好过问，二叔确实干过伪乡长，县里有档案。这事儿啊，只有范立田才能说清楚。敏感时期，我不好说话。”明仁说：“明义，二叔待咱兄弟不薄，大哥干瞪眼没办法，小范隔离审查了，嫦娥还不知道呢。”
    明义故作惊讶地说：“大哥，范立田不是在省委宣传部干得好好的吗？”明仁冷笑道：“明义，这事儿你不知道？范立田是咱董家的女婿。”明义说：“大哥，下面的事儿，上面看得清清楚楚，打个盹儿都不行，上面的事儿，下面怎么知道？大哥，立田犯的啥事儿？”
    明仁说：“说他是走资派，还有一条，说他给李力生入党，犯了政策。我还愁着没法跟嫦娥说呢。”明义说：“立田不听话，我说过他多少次，和老车老黄一样，牛脾气！怨谁呀？刀子压在脖子上，就知道刀快了！”明仁说：“明义，没有车书记，没范立田鞍前马后，没明和献厂献房，能有你今天？”
    明义脸一红，说：“大哥，一时一事，车书记是帮过我的忙，我也没对不起他的地方。”兄弟俩话不投机，明仁懒得搭话，起身要走，明义把明仁拦住，说：“大哥，你吃了饭再走。”明仁说：“你嫂子给我带着干粮呢，车上有凉水壶。”说着往外走，刚出门儿，迎面碰上巧姐。
    巧姐没变大模样，一身青灰的列宁装，走路轻飘飘的。巧姐说：“大哥，见你一面儿稀罕，多少年了，亲兄弟不来往了。在路上碰见刘书记，说你过来了。”明义沉着脸儿，给巧姐使眼色，说：“快说说大哥，大哥急着要走。”
    巧姐冷笑着说：“大哥，人家巴不得有个当官儿的兄弟呢，你倒好，明义官儿越当越大，兄弟情分越来越冷清。”巧姐的话儿不中听，明仁脸上皱了皱算是笑了，说：“家里忙，耽搁长了，老人不放心。”巧姐说：“大哥，你要走，我也拦不住你，我是个外人儿，明义可是你兄弟。”
    巧姐的几句话，明仁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正愣着呢，刘书记招呼着送进来一桌儿饭，说：“大哥，我知道您一准等着我，快屋里吧。”明仁不好意思地说：“庄稼人工夫儿稀罕，我坐不住。”刘书记说：“您放心吧，我给刘东民打电话，刘东民他敢说个不字，明儿我把他拿下来。”
    饭菜上了桌，明仁不说不笑，这桌子饭没意思。巧姐说：“冬里我想把咱娘接到省城，这些年都是大哥伺候，明义也是咱娘生的。”明仁说：“老人家年纪大了，我不放心。你们有工作，她离不开家。”刘书记和明仁碰了杯，说：“大哥，上回我到三番开会，和董水生一桌儿，说起来才知道，董水生是您儿子，后生可畏。”明仁叹着气儿说：“刘书记，让你见笑了，家门不幸，出了逆子，有啥炫耀的。”
    明义脸上一红，没吭声，巧姐闪着眼皮，嘟噜着脸说：“刘书记，大哥是骂董书记呢。大哥，你是该骂骂他，董家像你一样儿，祖宗多有脸面！”明仁的脸上挂不住了，明义瞪了巧姐一眼，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巧姐撇着嘴说：“大哥，明义十几岁出来教书，没拿一根草出来，一步一个跟头，不是陈家拿他当儿子，未必有今天。原以为他能混出个人样儿来，让老少爷们瞧瞧，还是不入大哥的眼。”
    明仁没说话，咬了两口馍，一句话也没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