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0章（05）

    张楚摇摇头。明杰说：“叫米布袋。花儿谢了，会长出两个饱满的夹儿，里面长着米粒儿。”张楚收了伞，向高营长鞠了一躬，张楚担心明杰身子弱，怕明杰哭，鞠完了躬，把手里的包袱打开了。明杰把鲜红的包袱皮儿，铺在祭台上，两双新鞋摆在上面。风迷离地吹着，小雨如酥，远近一派迷茫。
    明杰拿起雨伞，把鞋儿遮住了，半蹲在地上，忧戚地说：“高营长，今年你的忌日我没来，大哥替我来看你，你别怪我，我没忘。”张楚眼里发潮，鼻子酸酸的。明杰说：“咱俩认识二十二年了，日子过得真快。高营长，我给你做了两双鞋，一双单鞋一双棉鞋，棉鞋口儿紧，穿几天就好了。唉！”明杰叹了口气，悠长回转，“明年，兴许，没人给你做鞋了……我不能老给你做呀。高营长，你拖了我二十多年，该有个了结了。”
    明杰的声音喑哑苍凉，张楚心里一惊，明杰改变主意了？病了一场儿，兴许想开了。明杰的头发打湿了，张楚赶紧掏出手绢，遮在明杰头上。明杰说：“高营长，我不后悔，我等了你二十二年，明明知道你牺牲了，我还在等，我傻不傻？当初，你骑了一匹高头大马，腰里别着匣子枪，多威风啊。”
    张楚静立着，把雨伞罩在明杰身上，明杰嘴角浅浅笑着，说：“坐在大马上看不出来，你下了马，我叹息了一声，比范立田整整低一头，你不知道女孩子的心事儿，那阵儿，我也说不清，看见你觉得心口里热，你一句话，我就答应了你。你说，等葵花开了，就来接我，我盼啊，盼着开春，盼着下种儿，盼着破土拱芽……”
    明杰呢喃如斯，张楚哭了，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慢慢地滴落。明杰说：“你咋不守信用，你是一个男人啊。高营长，多少次，我一个人跑到村口去接你，盼着路上一匹快马飞奔过来。从你走后，一年一院子葵花，葵花下，你认识的董明杰慢慢老了，心也慢慢碎了。”
    张楚哭起来了，她摇晃着明杰的肩膀，说：“姐，别说了，你别说了！”明杰没流泪，慢慢站了起来，张楚划着了火柴，把包袱点着了，明杰一脸平静，喃喃地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张楚看着明杰，明杰抹了一把脸，凄楚地一笑，说：“你不是问我为啥不嫁吗，我成了一具壳儿了，嫁给谁呀？”雨越下越大了，伞盖上劈啪响成一串，高营长的墓碑被雨幕遮住了，一片雨声，一片混沌。
    明杰吃了几口饭，推说不自在，早早躺下了。张楚不想打搅她，跟明杰娘在堂屋里说话。明杰娘说：“闺女啊，带你姐去看看吧，再折腾出症候来，我也不活了。”仲相一个劲地吸烟，说：“闺女的病在心里呢，心病难医啊。”张楚坐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走了。出了门儿，摸黑往公社去了。
    刘东民握着一管儿毛笔，像握着一把镢头，浑身有劲没处使，纸上的字儿，像老在‘山’上的坏蚕，歪歪扭扭，没一点儿正形，王跃全伺候着笔墨，偶尔看一眼，抿着嘴巴笑。刘东民生气地放下毛笔，伏在纸上吹了几口，说：“王跃全，你别笑，你还不如我呢。”
    王跃全说：“我没你两把爪子，老刘，别费劲了。”刘东民瞪了王跃全一眼，生气地说：“老王，你就知道躺在树荫下打盹，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够。”王跃全嘟囔着说：“老刘，咱没你的本事儿，拉不下屎怨茅坑低。”
    门儿忽地被推开了，刘东民腕子一晃，把砚台碰翻了，写了一半的白纸，糊满了墨汁，他一下子火了，待要发作，王跃全笑嘻嘻地说：“张大记者，您可来了，刘主任正等着您来当教师爷呢。”刘东民忙换了一副笑脸，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呢，就是呢。我是赶鸭子上架，你看，你看，弄了一桌子。”
    张楚脸上带着气，不屑地说：“刘大主任，没两把刷子别当祖师爷。又给谁糊大字报？”刘东民尴尬地说：“瞎写，瞎写呢，练练字儿吧。”张楚往纸上瞟了一眼，纸上写着：“我的一张大字报——炮打董明杰！”
    张楚哼了一声说：“刘东民，你给董明杰列了十条罪状，没一样儿靠谱，我看你是拿花架子，做给上边看的。还是来点实的吧，写写你自己。”刘东民苦笑着说：“张记者开玩笑呢，我有啥写的，我可是不折不扣的革命者。造反有功，革命有理。”
    张楚抱着膀子，在房里走了一圈，示意让王跃全走。王跃全平常儿木，这一阵儿精神了，张楚给他使眼色，忙说：“老刘，你们说话儿，我弄壶开水去。”张楚咣当关了门子，说：“刘东民，我搞了个调查，和你汇报汇报？”刘东民说：“你是省报大记者，带着尚方宝剑呢，哪能跟我汇报工作？”
    张楚微微一笑，说：“刘东民，**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说的没错儿吧？”刘东民说：“没错儿没错儿，当记者的脑子好，不像我，半个猪脑子。”张楚故意小声说：“刘东民，你和钟琪媳妇是咋回事儿？今天，我当面采访了，这是我的工作。”
    张楚掏出本儿，刘东民吓黄了脸，嘴唇哆嗦着说：“张记着，有人陷害我呢，没影的事儿，我在她家吃过两回饭。吃饭也是为了工作，密切联系群众，吃吃饭，听听群众反映。”
    张楚说：“吃饭吃到人家被窝里去了，够深入的了。”刘东民急了，瞪着眼说：“瞎说，瞎说！谁摁到我被窝里了？张记者，有人煽风点火，制造谣言，破坏文化大革命呢。”
    张楚咯咯一笑，说：“刘东民，你要是个明白人，别拿董书记做文章，你这个小破官儿，是纸糊的，你信不信？我一句话，把你打发回河南老家。刘大主任，我郑重警告你，你再给明杰糊大字报，别怪我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