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0章(04)
吃完早饭,天空乌蒙蒙的,不久下起了小雨,门外雨丝纷扰。 明杰说:“小张,屋里太闷了,陪我出去走走吧。”张楚说:“刚有了一点儿起色,就呆不住了,天生操心受累的命!”
明杰打开柜子,翻了一阵儿,拿出两双新鞋,两双鞋垫,说:“六月初八是他的忌日,他这人穿鞋费,一年两双鞋,你帮我烧了去吧。”张楚说:“天好了再烧不迟,身上沾了秋雨,不是闹着玩的。”明杰说:“一天有一天的事儿,把心事儿了了,心里就轻松了。”
明杰像是说别人的事儿,张楚接过来看了又看,赞叹说:“烧了可惜了,多好的艺术品!姐,你还有这份心思?”明杰说:“昨天跟你说了半截话,夜里常常失眠,睡不着就起来做活儿,做着做着就睁不开眼了。这两年天天干粗活,手也硬了,以前比这还鲜亮呢。”
张楚推开门儿看了一眼,外面小雨霏霏,说:“反正错过去了,不差一天两天,等天好了我陪你烧去。他拖累了你一辈子,你还想着他。”明杰忧郁地笑了笑,揭开枕头布,枕头里下边放着一个小布包,明杰一层一层揭开,寒光一闪,抽出一柄晶亮的短刀,捧在掌心里,说:“小张,咱俩这么多年了,你还没见他给我的东西呢。”
小张拿起短刀,心里一紧,随口说:“高营长送你这个?谁家有送刀送枪的,不祥之物,你还拿着当宝贝。”明杰说:“多精美啊,这可是他的宝贝儿,一个当兵的,他有啥稀罕物儿!”
明杰包了个小包袱,往外就走,张楚找了把油纸伞,明杰已经到了街上,张楚把她拦住了,说:“姐,那边人多,还是从后街上走,让人说三道四多不好。”说着挽着明杰往后走了。
明杰前脚出去,淑云后脚就进来了。婶子在天井里啊嗤啊嗤地打喷嚏,抹着眼角说:“不知谁背地里编排我呢。”淑云往小东屋里看了一眼,刚要说啥,婶子说:“和小张刚出去,你找她有事儿?”淑云扶着婶子进了屋,说:“我怕妹妹出去乱逛,过来和她拉呱。”婶子说:“腿长在她身上,谁管得了她!”淑云张了张嘴,想说又憋回去了。
婶子说:“你跟我也躲躲闪闪,有啥话只管说。”淑云说:“婶子,墙上糊了一张大字报,编排俺妹妹呢。”明杰娘没听明白,问:“啥叫大字报?说半截留半截,你把我急煞了。”淑云说:“就是一张白纸。婶子,您千万别生气儿。准是刘东民这个害人精干的!”
明杰娘心里一哆嗦,问道:“说了些啥?”淑云说:“说妹妹是混进党内的资产阶级代表,说二叔干过伪村长,说明和是大资本家。婶子,您可千万别生气,让他编排去吧,有影无形的事儿,干屎抹不到身上。”
明杰娘脸上一阵儿煞白,哭着说:“淑云啊,你二叔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儿,这到底是咋的了?明和有啥罪过?”淑云说:“婶子,您老别着急,明仁说他上县里找明义去,明儿一早,我让他动身。刘东民一手遮天,手大捂不过天来,我不信天下没说理的地方,还有管着他的地方呢。”
明杰娘怕放出声来,赶紧把嘴捂住了,点着头说:“谁知明义说不说话儿,你二叔的事儿,他不是不知道。”淑云说:“他能上天去,根儿还在董家老林里呢,平常指望不上,要紧的时候,他能不说话儿?”
陪着婶子掉了一阵儿眼泪,淑云说:“婶子,我倒不担心这事儿,我担心妹妹的身子。她和张楚这么好,张楚省城里有人,让张楚陪她瞧瞧去。”婶子说:“她要是个听话的,也不能有今天。淑云,不是为了你妹妹,我早去了……”
说着婶子又哭了,淑云说:“在妹妹跟前,千万别说泄气的话,您老壮壮实实多陪她几年,妹妹还真没个回心转意?”明杰娘说:“淑云啊,没了我和你二叔,你多照看她一眼,当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吧。”娘俩一边说话一边哭,檐角的滴答声,一阵比一阵响。
出了村,明杰觉得身上凉,紧靠在张楚身上,斜雨乱飞,两只鸽子在天空嗖嗖地穿行。收了大秋,原野上光秃秃的,麦子刚出头,头上顶着一串晶亮的水珠儿,闪着灿亮的光,像撒了一地整齐的钻石。小张抱怨说:“我说好天来,再伤了风,染了风寒,这条小命还不要了!”明杰说:“也就是你怜惜,谁还有怜惜我这条命儿的。”小张说:“姐,你该去看看范立田。”
明杰站住了,望着远处迷茫的雨雾,摇头说:“我算他啥人,他算我啥人?”张楚说:“姐,我说的是真的,说不定范立田盼着你去呢。”明杰说:“这些年,我一直躲着他,他是嫦娥的爱人,是我的姐夫啊。”
张楚说:“姐,你活得累不累,心里想着,嘴上念着,身子躲着,怕担闲话,趁早儿忘了他,干干净净,多好!”路上越来越泥泞,张楚几乎是扛着明杰,再回头的时候,村子被雨雾隐住了,在荒落落的雨地里,现出朦胧的轮廓。
远远看见高营长的坟堆了,通身洁白的大理石碑,在黯淡的荒野,格外显眼。明杰的脚步明显快了,像是有一股力量托着她,明杰微微地喘着,眼睛格外有神。她糊涂了,明杰明明不喜欢他,为什么又守着他,一辈子守着一座墓碑,无怨无悔。
到了石碑跟前,张楚惊异地看见,石碑周围,有一片细碎的小花,指顶大的叶儿绿莹莹的,紫微微的花朵,像一片撒落的苜蓿花,又明明不是苜蓿花,红得耀眼,红得鲜艳。明杰摘了一朵,在嘴唇上碰了碰,别在头上,说:“小张,你不知道叫啥花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