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05)
明杰攥着信封儿,坐在床上呆了一阵,外边张楚和娘絮絮叨叨说着话儿,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楚。 坐了一阵儿,剔亮了灯花,慢慢展开了范立田写给她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明杰:
你好!来省里工作不是我的初衷。今年三月初,车书记就有让我上来的打算,我不好回绝他。白云来区里时间不长,在三番他很孤立。省委派工作组到三番工作,他会更加不适应。六月份,程部长下了调令,调我进省委宣传部,我别无选择。我原打算在三番呆一个时期,一来帮白云尽快适应工作,二来嫦娥离不开我。我的心里,还有一份儿挂念,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的心事,这也是我不放心的地方。二十几年来,我心里没有一天好受过,我不敢面对你。当初,我不给你介绍高峰多好,至少,你会尝试去寻找,寻找你自己的生活,你自己的天地……
明杰使劲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投在窗户上她的影子,好似也在摇晃。外面张楚的笑声,一阵比一阵响亮,张楚的笑声遮盖她的哭声。眼泪顺着指缝儿不停地吧嗒着,落在稿纸上,把纸面上的字迹洇染的模糊了。
读着范立田的信,明杰觉得她的心像一颗透明的琉璃珠子,一下子跌碎了。她以为范立田明白她热烈地爱着他,她心里没有高峰,高峰只是一个影儿,她埋葬的不是高峰,埋葬的是她的爱情,她用她的整颗心,编织着一个故事,一个虚无的故事。他咋会不明白呢?她不需要范立田对她咋样,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永远等着他,守候着他,爱着他。
明杰,你是一个好姑娘,第一次到八里洼就认识了你,你太纯洁了,让我不敢有丝毫的非分之想,我选择了嫦娥。我怕我配不上你,我怕我一不小心把你打碎了。你给我做的鞋子,至今,我还保存着,一直锁在我的文件箱里。后来嫦娥发现了,她什么也没说,找了一块绸子,替我包裹了起来。她说,好好珍惜吧,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少秘密!
明杰的心被撕了一道口子,好像满肚子都是血,此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放声哭了起来。院子里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张楚早把爹娘请进堂屋里。天井里的灯光,朦胧的灯光,从堂屋里的窗口上映出来。
她感到了一种满足,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她还在范立田的心里,够了,范立田的心,像一口温暖的棺材,她的心,她的**,她的灵魂,都包容在他的心里,他们和成一处了。
明杰抬起眼,打量着这口小屋,仿佛满屋里都是范立田的影子,范立田在她身边坐着,静静地看着她。在这口小屋里,范立田紧紧拥着她,他的心跳得真快啊!明杰从枕头下面,找出了那本小册子——《战士识字》,小册子早就变得暗黄了,她的每一个字,都是从这本小册子上认识的。
明杰,这场斗争是空前的,他们给我定的罪名是走资派,是通敌分子,我有责任保护车先生,他是我革命的引路人。我有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人生方向。今天他们又在讯问我,说我让一个国民党,加入了我们的组织,影响了组织的纯洁性。外调材料还没上来,目前还没法给我定性,我的问题可能是严重的,但你不要担心,我自认为我是坦荡的,至于他们怎样认为是他们的事。
明杰,你是我事业上的知己,你更应该了解我。车先生已调离了职位,具体到了哪里,我不清楚,他身体不好,真为他担忧。我被审查的事儿,先不要告诉嫦娥,嫦娥会受不了的,好在娟儿脱离了出来,没啥牵挂了。
老人那里,真是有愧,什么忙也帮不上,以前老想着等日子好了,好好孝敬老人家,谁知还有没有机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大概说的就是我吧。明杰,我一定告诉你,在这场斗争面前,一定要注意斗争策略,千万不要固执行事,不要有任何自由主义的倾向,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八里洼几个老党员……
明杰看完了信,坐在床沿上发了一阵儿呆,张楚悄然进来,坐在明杰身边,默默看着明杰红肿的眼睛。明杰问:“他咋样了?”张楚笑了笑,说:“没咋样?隔离审查了,只要不在省革委会一个调子上的,没个跑,省委工作乱套了,前些天程部长也隔离了。”明杰静静点着头,张楚说:“范立田太固执了!很早就有人想动车书记,范立田不躲不闪,撞在人家的枪口上。还记得省委高书记吗?”
明杰点点头,怪异地看着张楚。张楚说:“高书记进了中央文革小组,你想想,还有车书记的好柿子啃?”明杰不明白,说:“车书记和高书记关系不是挺好吗?”张楚笑笑说:“玩政治的人,都是笑面虎两面派四脚蛇,外人看没风没火,背地里你踹我一脚,我还你一掌,勾心斗角的事儿多着呢。高书记在省里的时候,能力威信没车书记高,跟车书记中毒了。”
明杰问:“小张,你和范立田怎么认识的?”张楚说:“宣传部和报社一口锅里摸勺子,大门里出,二门里进,平常儿磕头碰脸,哪有不认识的?”明杰怔怔地看着张楚,张楚说:“还是他刚上来呢。有一天,我到宣传部取文件,走得急了,在门口和人家撞了一膀子,把手里的文件碰落了一地。我不知道他是谁,跟他发了一通火,他笑着帮我把文件拣起来,一个劲地向我道歉。”
明杰瞪了张楚一眼,说:“你们当记者的,在哪儿也霸道!”张楚说:“明明是我撞了人家,抢白了他一通,他一句分辨的话也没有,我倒不好意思了。别人说这个人叫范立田,是宣教处的处长,往后见了面,反而觉得这个人亲切了。”
明杰说:“他就是老实。四五年来八里洼开展工作,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雇的短工呢,走到谁家干到谁家,慢慢儿大家翘大拇指,他说啥大家信啥。”张楚点着头,笑微微地看着明杰,说:“姐呀,你俩没出点啥儿事吧?”
明杰红着脸儿,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张楚好奇地看着明杰,明杰有些意思了,脸上微微地红了,“我脸上没有花儿,没有蜜,乌眉灶眼地看啥!”张楚说:“大姐,你那么喜欢他,当初为啥不嫁给他呢?”